第7章 第7章
二十四
林札楠说的宫中秘辛，听得我怅然若失，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隔天是九月初四，林札楠生辰是九月初五，我闷在家里很久没出门过，那天便拉着宋忱同我去礼佛。
因着这两天听的故事，我没有选择去京城南郊的城隍庙，而看中了因为需要登山而人不太多的层云寺。
其实我房间背后就是层云峰，说来陈圆那时入京没有路引，原也只能从层云峰大老远地翻进来。但我和宋忱两个女子，实在不太方便从房间背后翻过去，只能绕好长一段路去到层云峰的另一面，慢慢悠悠开始爬山。
层云峰确实只是一座小山，亏得名字起得气势磅礴，我跟宋忱这样的脚程，爬了三刻钟也到了寺门口。
山只有这么大，层云寺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进门便能看到主殿，两侧都是厢房，有小沙弥一边搓着手上的佛珠一边不甚认真地扫着院子，见我和宋忱进来，把扫把倚在腿上对着我们行了个礼，而后又继续了自己的一心二用。
我与宋忱对视了一眼，这时才明白过来层云寺人不很多的另一个原因。
但奇的是，尽管人不多，层云寺的香火味却比南郊的城隍庙要浓很多。也许不是浓，而是纯粹，南郊人多，香火味里掺杂了路边小食的香甜、街边摊贩的喧嚷和夙京城里带出来的愁苦。
一直也未见有人要接引的样子，我便拉着宋忱进了主殿。主殿里供了三尊金像，从左到右均是闭目慈悲的模样。我迈过了门槛便没再动，扭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不解地问宋忱，这殿里为什么要供三尊一模一样的佛啊？
宋忱连忙让我噤声，生怕佛祖听了不高兴似的，然后又示意我昂起来的脑袋垂下来一点，“哪里便一模一样了，拈的手势都不同。就在佛祖跟前，你说话不要这样直愣愣的，惹佛祖不高兴了怎么办？”
宋忱一向是这样的性子，我习惯了，但我看了三尊金像拈的跟鸡爪似的手势，还是不解，“可是这脸分明是一样的……”
“施主说得不错，确是一样的。”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我和宋忱都吓得够呛，我下意识拽住宋忱衣袖，眼睛往声音处看，原来是位僧人，在最左侧一个蒲团上打坐着，因着殿里光线不亮，不仔细看确实注意不到。
我只是怕鬼神而已，知道是人便不那么怕，我松开抓住宋忱的手，问道，“大师，您说确是一样的，是说这三尊佛是一样的么？”
那僧人起身淡淡一笑，“施主对佛法恐怕了解不深，此乃一般寺庙中供的最多的纵三世佛。”
我和宋忱面面相觑，这位大师说话客气了，不是了解不深，只能说是一点都不了解。幸好那僧人也没打算跟我们有什么互动，他略微顿了顿，继续道，“最左是过去佛，人世称燃灯佛；中间乃现世佛，人世称释迦牟尼佛；最右是未来佛，人世称弥勒佛。”
三世我是没听明白，但是燃灯弥勒这样的名字我还是有稀薄的印象，我于是问，“这三位，是一个人…不，一个佛？”
僧人便笑，他笑起来其实很有一些佛性，反正我不觉得被嘲讽，他说，“施主，你觉得一个人，过去、现在、未来，是不是一个人呢？”
我立马一个头两个大，也便没有发现僧人笑意下的无奈，以及身边人听到这话霎时便僵住的神情。我深刻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所谓的佛缘，同时开始反思自己浅薄的见识，那僧人久未听到回答，摇了摇头，说，“施主，世人见佛，其实都是一个样子的，低眉垂目，是慈悲相，何时见佛、见哪位佛，都是这样的。”
我隐约觉得这话同我息息相关，却实在琢磨不出有什么含义，只大约听懂这三尊是不一样的佛，于是双掌合十告了几声罪。告完罪又转向那僧人，我讪笑，问拜佛有没有什么讲究。
僧人对我合十见礼，说佛祖慈悲，既不是空门人，便不会多苛责。
我到最中间那尊金像前摆的蒲团上跪下，双掌合十抵着鼻子想了半晌，竟没想出合适的念想来。想求的东西颇多，可一件两件又都不适合在这三位面前求，我默了许久，最后也没想出什么来，又不敢一直跪着丢人，拜了三拜站起了身，一转头发现那僧人和宋忱俱是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有点懵，“不是说拜佛没有规矩么……”
那僧人也愣，愣完便笑，这会儿没什么佛性了，是真的有点高兴的样子，他从暗处向我们走来，光照下来隐约能看出年纪并不太大，行走间却一副沉稳做派。他停在我们身前几步远，伸手递过来两张黄表纸叠的符咒，我和宋忱接过，低声道了谢。
那符咒很好闻，有很浓的香火味道，但我让小小的三角符咒在手里翻了几个面，却没有找到任何字迹，我刚抬起头，就发现那僧人看着我的举动似笑非笑，他道，“万事皆无，也即万事俱在。”
于是我又愣住，这就是真正的大师吗，能不能说一点我能听懂的话呢。
但我是决计不在庙里造次了，恭恭敬敬地给那僧人行了礼，拉着宋忱精神百倍地跑了。
宋忱在下山路上还一直笑，我很少见她这样高兴，于是问她在殿里许了什么愿，刚问出来她就笑得更厉害，我终于意识到不对，问她笑什么。
宋忱说，“你在佛前跪下那么久，是把整个天下的孔明锁都许进去了么？”
我顿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我在殿里起身时他们在愣什么，合着以为我跪了多久就许了多久的愿吗…我又气又恼，告诉宋忱我当时在想什么，宋忱还是笑，说倒确实是你做的出来的事情，笑完又拉着我问最后到底许了什么。
我最后拜下之前，睁开眼看了释迦牟尼紧闭的双眼，我在心里念，平安康宁，多谢慈悲。
二十五
从层云峰下来时间还早，我与宋忱兜兜转转还是去了南郊，我想喝那边的糖水了。
到家时还被母亲装模作样地斥责了一番，说这么大的人了一出门就忘了时间，哪家庙申时三刻还放香客进去的。林夫人在一边捂着嘴笑，又吩咐我去净手准备吃饭。
确实是耽误了时间，我一边洗手一边问，林札楠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没答话，林夫人道，“还没人往家里递消息呢。”
我撇嘴想，明天不是生辰吗，怎么今天还回来这样晚。
当夜林札楠也没有回来。
林札楠一夜未归本来是常事，但是从前相熟的黄门却在第二天清晨敲响林府的门，说知裕帝动了大脾气，林公子现下还跪在承文殿门口。林弗还来不及问性命是否无虞，那黄门又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听闻消息时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却先抖了起来。父亲无诏不得入宫，林弗也是入宫要千层万层通报的宗亲，我去宫门口找那位黄门侍郎，只是被侍卫拦下来，让我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没有了。
我没有别的法子了。
我只是养在深闺的女子，平生唯一救过的人还是林札楠使的力，他一朝被困宫中，我连见他一面都没办法。
那天我从宫门口走回家，太阳晒得人头痛欲裂，我突然间明白林札楠为什么会异想天开要夺权。
那皇位并不多诱人，只是若想不受皇权挟制，只能成为皇权的主人。
二十六
林札楠回来的时候是九月初六子时一刻。从宫中到林府，马车正好需要一刻钟。
还是那位熟悉的黄门，搀着林札楠从马车上下来，林札楠深夜归来不是第一回，但是灯火通明又兼两家人齐刷刷站在门口还等他的阵势是头一次。他好像是想笑，嘴角勾起来，眉眼也弯下来，却看不出笑意。
我想回他一个笑来着，可眼泪却不听话。
林弗封了两锭银子给那位黄门侍郎，当着两家人的面，只是叹了口气，也没跟林札楠说话就进了府。林夫人不知为何也没松神色，先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伤心，而后才吩咐人将林札楠也扶进了府中。
林札楠经过我时，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没事。
母亲拉着我回家，我一步一步跟着她走，走到她卧房前才反应过来，又掉转步子往自己房间去，听到身后长长的叹息。
宋忱还在等我，可一看我进来就吓了一跳，连忙从袖里摸出软和的手帕递给我，见我没反应又收了回去，在一旁的洗脸架子上倒了热水，沾湿毛巾来给我擦脸，她问，“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宋忱又问，“是林公子出了什么事么？”
我回忆了一下，人是完好的，算不得出事，可我想起来他努力笑的样子，眼泪又开始掉，宋忱第一次见我这样哭，拉着我在小榻上坐下，等我哭完了又去把毛巾沾了热气帮我把脸擦干净。
宋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伸手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凉的，那点凉意让我清醒过来，我说，知裕帝是故意的。
宋忱神色僵住，问，什么意思。
林札楠十三岁入宫伴读，至今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回家的日子寥寥，生辰都是在宫里过的。周睦十年，林札楠递出来的小笺上写，今年生辰知裕帝赏了一串琉璃手串，说少年心意如琉璃清澈，正合潜卿，他问知裕帝，既是赏了的东西，是不是可以自行处置，知裕帝准，于是他把琉璃手串并小笺都送出了宫，递到了我手上。
知裕帝知道他生辰，却不让他出宫。子时一过，又立马着人驾马车将他送出宫。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想如何做便要如何做，不管有多少人等着林札楠回家，他都不在乎。
而即使是如此，林札楠还是安慰我，说，他没事。
宋忱听完这些低了头，她说，“闻姑娘，你是不是已有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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