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暮云收尽，影垂陌上，正逢秋晚，建康城内，车马络绎，往来不绝。
“今日建康城里，仿佛有百千余人的架势，倒是难见这样热闹。”一位高貌僧人停驻在路边，看着往来不绝的车马，轻轻叹道。
“听说今日中秋宫宴，陛下诏请二十余门士族皇戚齐贺佳节，光这士族就有百来人，一人又带上十几余侍官侍女僮仆随从，算下来怎么也数千人了，可不热闹么。”一旁的小商贾侧身杵在木桩说道。
正说着，行进的车马旁，一位素衣白皙的男子随着车流走来——
“支遁！”那素衣男子向这僧人唤道。
支遁侧首望去，原是孙绰正在喊他。
“道林也来了呀！”孙绰走近道。
“陛下恩惠支硎寺，支遁受皇恩沐浴，应诏前来。上次在支硎寺与兴公论道意犹未尽，今日来到建康又逢兴公，实在缘分呐。”
“路途寂寞，不如道林与我同行，随车流进入宫城，也好做个伴。”
“兴公何不坐车舆？”
“车舆束缚，心不自在，不如下车步行，随心行止，也能自由兴致。”
“兴公还是这样不羁呀。”支遁淡笑，拂起衣袖，与孙绰一并同行，随着络绎的车马，走向建康宫围。
时辰渐晚，熙攘的车马声从建康宫外徐徐传来，愈渐隆盛。片刻，建康城门前，已然陆续停驻了各门士族的车舆鸾驾，宫门外场士族齐聚，俨然兴盛隆重，热闹非凡。
车夫吁声叫慢了车马，只见河南褚氏的云母青鸾车缓缓停驻在闾阖门前的外场，一位士族女子身着青金色襦裙，系挂束腰玉带，轻轻步出舆驾，身后的侍女，轻轻扶着她的臂弯，一同走出车驾。
这士族女子乃是中书侍郎褚裒之女褚蒜子，是河南褚氏独支，而一旁的女子则是与褚蒜子一同长大的侍女，名唤辛夷。
当年褚蒜子之母谢真石，在孕中梦遇一位僧人路过褚门，筵席招待三日之后，临别赠与谢真石一副法华经和一支石蒜花便拂袖长歌而去。梦醒之后，谢真石心感疑惑，将此梦俱告褚裒，褚裒便请来太卜郭璞占卦。郭璞卜卦后端思了片刻便道：“石蒜花乃是前朝之时，天竺僧人从我中原取种，远播于西方，当时僧侣无不惊奇于石蒜花之异美姝丽，便以天竺语取名为‘曼珠沙华’，又记载于法华经内，其书中语道‘尔时世尊，四众围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可见石蒜花之尊荣。令夫人梦遇石蒜红花，此实是殊异幸事，我以为，应当以石蒜花赐名腹中子，以彰应佛陀暗示，不负道法。”
十月怀胎，诞育一女，褚裒感念当时卦象，便将此女取名褚蒜子，以昭念天意。如今建康六年，褚蒜子已经俨然名门绰约，毓秀玉立，以褚氏名门女之身位应诏前来建康赴宴。
走下车舆，褚蒜子望向月下生辉的闾阖门和外场内簇拥着的士族男女——
“辛夷，我们还要在闾阖门前等多久。”
“估计还要两刻。”辛夷回道。
“那还长，不如与我随意走走——想来，今日简姬应该也在，不如去寻她。”
“奴家刚才放眼望了望，好像还未看到太原王氏的舆驾。”辛夷又向身侧瞻去，正遇上太原王氏的车马驶入外场。“壁人，你瞧，王璧人家府的车舆才刚进来。”
眼看太原王府的舆驾停驻，车舆中缓缓走下一位身袭藕荷色裙襦、系青玉带子的士族女子。
“璧人，你看。”辛夷手轻轻指向她。
褚蒜子露出淡淡微笑：“走，我们去寻简姬。”
月光设色，鹅卵生辉，宫场住满了夜凉与风清。青金襦裙如同鎏金碧色一般曳过宫围外场，映着月色华辉，正如烟光流岚一般动人心弦。褚蒜子少时便以容色知晓于建康士族，那时士族常说“杜氏皓齿，褚氏朱唇”，便是对褚蒜子的溢美之誉。杜氏是指丹阳太守杜乂之女杜陵阳，也是当今陛下的皇后；褚氏则即是褚蒜子，杜、褚两家素来交好，陵阳和阿子自然也是从小的挚友。后来，邻门年纪稍小些的太原王氏之女王简姬也素因貌容为人知晓，三人便也因容貌出且又比邻而居而常常被士族称道。
“简姬。”褚蒜子淡笑道，走近简姬身旁。
简姬颊色红润，轻声笑道：“阿子也来了，刚才车里闷些，倒是感觉脸色也红了起来。”说着，王简姬拂起藕合色的衣袖抚摸两颊。
“红润些也好，配着藕荷色的裙襦更显得相得益彰，不然怎么都说是‘红颜美人’呢。”
王简姬嘴角淡笑：“也就是你总打趣我！要是陵阳在这，才不会总说我。”
说起杜陵阳，褚蒜子脸上愈显温柔些，似乎又想起少时与杜氏共憩的场景。
“说来，也有一年没有见到陵阳了，偶尔书信却也不比原先日日便能见到陵阳。”
“天子正妻，是建康多少女儿的痴梦，日日能见到夫婿，总比日日被你说好些！”简姬吟吟笑道。
“说到底，陵阳之容是冠绝建康的，那年天子登门诏娶，这是士族何等的光耀。送亲那天，建康大半的人都驻在道旁，想要一睹陵阳之容，现在看来，也不知该羡慕陵阳，还是陛下了。”
“想来，阿子离嫁娶之事应该也是不久了，也不知是哪位士族男子，又或是皇侯封王，能有这样的幸事呢。”简姬露出一抹黠笑。
“你又盼我什么，我若婚嫁了，你岂还远！”褚蒜子嘴角淡笑侧首又道，“莫不是就等着我和陵阳都婚娶了，才好从这汪洋似的士族才俊里遴选呢。”
简姬低眉，两颊飞红：“好好！我哪里说的过你，不过我哪里着急，终究还要是要听父亲的安排…”
阿子与简姬正说着，忽听到后面声音愈发隆盛，鸾驾舆车相继驰来，远看这些舆车，像是有好几十乘，加上随行的侍官侍女，似有上百余人。定睛凝神望之，原是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的舆驾。
阿子母亲谢真石，出身陈郡谢氏望族，因而阿子与诸谢家子弟皆为舅氏族系，十分密切。
舆车中又走出一位清秀男子，面色光朗，神色从容，身着黛紫色纱袍，停驻在车舆旁，而后从车里又走出一位着乌金色裙襦的女子，肤如粉脂，气若静娴，眉眼从容，扶着那男子走下车来。这士族男子名唤谢安，是谢氏族中有名的才俊，而这女子乃是谢安之妻刘愔，出自名族沛国刘氏，常以娴德而闻。
与陈郡谢氏舆驾并驱的是琅玡王氏的车马。琅玡王氏自晋朝建立之初即有盛势，如今虽不及前朝那般锐利，却也出类拔萃。车驾前三乘乃王彪之、王羲之、王洽所坐，此三男，皆工文墨，俊驰当朝，其中羲之更是素衣朱带，剑挺领拔，颇有仙风道貌。随羲之车舆而出，身着赤金色裙襦的女子，则是羲之之妻郗璿。郗璿出自建康望族高平郗氏，乃是前朝丞相郗鉴之女，自幼工于书法文墨，史话典籍，士族多称其是姿慧出众，容貌动人。
谢家是褚蒜子舅族，因而也偶去母亲的兄弟表亲家中闲坐，因而与谢安和刘愔有几面之缘，望着刘愔过来，褚蒜子便向刘愔处点头示意，恰巧与刘愔眼神汇聚。刘愔见是褚蒜子在哪里，眉眼半弯，便盈盈过来。
“那位姐姐是？”简姬踱步到阿子身侧，轻声问道。
“那是名士刘惔的妹妹刘愔，亦是谢安之妻。”褚蒜子盈盈笑向刘愔，侧首对简姬耳语道。
刘愔端着步子过来，身后隆重的车声渐渐止息，大约是士族都已齐聚，尽等着城门打开，万族赴宴。
“妹妹，有一月余没有见，竟也愈发焕然了…”刘愔薄唇轻吟，又看向简姬道，“这位璧人是…”
“光禄勋王遐之女王简姬。”简姬迈了一步，含笑揖礼道。
“沛国刘氏刘愔。”刘愔自举，端详了简姬罢，话锋一转，又向阿子语道：“都说是花开并蒂，这美人也是并举，都在一起呢。”
阿子嫣然笑道：“所以愔姐姐不也来了，正好人多热闹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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