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黑山祭祖

萧胡辇死了。萧图玉讨伐阻卜也打了胜仗。阻卜人被击退，逃散到大漠之中。萧图玉无意也无力直捣骨力扎巢穴，发回捷报，见好就收，西北暂时回归平静。萧燕燕又渡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危机。这样的危机在她的一生之中多得数也数不清，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可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萧胡辇那番话，不知怎的，事情过去了萧燕燕的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萧燕燕病了。她的身体一直很好，早在当皇后的时候，景宗病病殃殃，她就像一个铁打的金刚，不但生育了七个儿女，还随时帮皇帝扛起朝廷的重担。丈夫死后，儿子年幼，她以更加旺盛的精力一肩挑起整个契丹。无数次御驾亲征，在千军万马之中亲自擂鼓助战。无数次运筹帷幄，把握着千里之外的风云变幻彻夜不眠。尽管两鬓斑白，曾孙绕膝，不久前她还能在大草原上操弓试马，在庆功宴上饮酒歌舞。御医都说她能活到八十岁，她觉得经历了风风雨雨，再没有任何困难能将自己击垮。

        可是病魔悄然而来，这个无影无形的敌人强大到自负的萧燕燕也无法招架。她受到噩梦的折磨，每天夜里不是看见萧胡辇站在床尾，就是梦见达览阿钵和郭纥的头立在被子上龇牙而笑。有时是二姐萧二嫚、耶律喜隐和留礼寿一家三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那些人中不时还会出现萧恒德的面孔。吃了各种安神的药都无济于事。

        有一次半夜里她尖叫醒来，德昌在旁边竭力安抚。燕燕要他第二天就发出调令，调萧苟只到中京所属的北安州做知州。虽然仍是知州，但北安州是南京到中京的必经之地，人烟辐辏、商贾络绎，是个油水丰厚的肥缺。她想起两个婢女说萧胡辇最后一年的日子过得丰足而有尊严，看到大姐那对怨毒的眼睛，感激起萧苟只多少给了胡辇一点抚慰。

        还有一次她梦见了皇帝。隆绪带领士兵围住了她的床榻，冷冰冰地质问道：

        “我的孙子都成排成队了，还是需要母后摄政的儿皇帝吗？你只想表现自己的英明睿智，却把我当成傻瓜笨蛋！你以为契丹不能没有你吗？契丹离开你只会更好。”

        她猛然惊醒，对德昌道：

        “御林军靠不住，我要召隆庆带南京兵来宿卫。”

        德昌吓了一大跳，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道：

        “你没有发烧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难道你想天下大乱吗？”

        燕燕向德昌讲述了梦中所见，德昌扶她躺下，盖好被子，像哄孩子般拍着她轻声说道：

        “好好睡吧。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呢？皇上好好的，每天晨昏定省，参议政事，没有和任何武将外官私下来往，你的耳目日夜监视看得一清二楚。要是不信可以叫他们来问问。”

        这一年的冬天之前，中京落成，太后、皇帝住进了这座崭新的城市。

        这是契丹的第四座京城。它的规模小于南京，大于上京，与东京大致相当，周围三十里，由外城、内城和宫城构成。它不同于在旧城基础上改造而成的南京和东京，是平地拔起的全新城市。也不同于九十多年前同样在田野修建而成的上京，是雄厚国力和崭新观念的凝聚体现。中京借鉴了其他三京的优缺点，汲取了世界最壮观的城市，宋国东京汴梁的建制。以致后来宋国使臣到过之后都说它是仿造东京而建。中京城富丽恢弘，宫城中有观德殿、会安殿、文华殿、武功殿等重重宫阙和无数庭院回廊，亭台荷塘。内城遍布官衙府属王公宅邸，外城则荟萃街坊商铺、驿馆庙宇。城市正南的外城朱夏门到内城阳德门相距三里，道宽二十余丈。朱夏门外蜿蜒宽阔的土河之水湍流不息，河上一道彩虹飞架，两尊石狮雄踞，贯通大河南北。

        大雪纷飞北风肆虐的寒冬，城市宫殿显出了许多草地营帐没有的优点。任凭风吹树摇，大殿纹丝不动，地龙暖墙温暖如春，里里外外干燥整洁。雪后日出，登上楼阁，只见亭台水榭，回廊画舫，一片锦绣靡丽，令人目眩神迷，。

        萧燕燕还不太适应重重宫阙高墙深院的日子，觉得高耸的宫墙挡住了山野中灵动的空气，也遮挡了一望无际的宽阔视野常常令人感到憋闷。不断的噩梦变为经常的失眠，她大睁着眼睛看烛光在藻井的彩绘上终夜跳舞，幻化成过去五十多年的一幕幕场景，有的令她骄傲得意，有的令她难过后悔，也有的令她愤怒气恼，都让她亢奋不止无法归于平静进入梦乡。睡眠不足导致心烦气闷脾气暴躁。好不容易等到冬去春来，冰雪消融，燕燕决定要离开中京城外出游幸，德昌应道：

        “好的，我马上让炭山做好迎驾的准备。”

        “今年不去炭山，我要去上京走走。好多年都没有去了。我要去拜谒祖陵。”

        德昌心里一动。确实好多年没有去过上京了，最后一次去那里还是十年之前。因为延绵二十年的南北大战，朝廷必须经常驻扎南京道和附近，冬天常在延芳淀、鸳鸯泊，夏天便去炭山凉陉或长春宫。现在燕燕突然提出去上京，想要拜谒祖陵是真的，但大概同时也是想顺道去怀陵给萧胡辇烧一炷香吧。

        捺钵大营从中京出发，顺土河而下，先到木叶山，祭祀了圣山的神灵。然后折而北上，踏着茵茵青草行程千里，入夏之前来到雄浑的大黑山下。在古老的上京，燕燕度过了五十六岁的生日。参加生日庆典的有随扈的王公大臣和前来参加坐夏会议的藩部首领，南朝的贺寿使团也追随着捺钵行营而来。高丽派出一个使团到中京祝贺新京建成，却不料朝廷已经北上，连中京的模样也没有见到，只好追到上京，在这里递上贺礼了。在暑气逼人的仲夏六月，捺钵行营走入大黑山，先到祖州拜谒太祖皇帝、皇后述律平和他们的小儿子耶律李胡的安息的祖陵，然后就驻跸在群山环抱中的怀州。

        朝廷在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男人山中狩猎，女人采花摘果，最主要的还是坐夏开会，商议军国大事。今年天下太平，四海乂安，并没有什么战争动乱需要调兵遣将，朝廷做出的决议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为太祖、太宗、讓國皇帝、世宗和耶律李胡增加谥号了。

        谥号就是在帝王或重要的诸侯、大臣、后妃死后对他们进行评价，用一个字或几个字囊括此人一生，它是对庙号的诠释，又是对墓志铭的浓缩。对于重视青史留名的帝后名臣来说，这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谥号制度起源于春秋战国，形成于周，有着几千年的历史传统，不但中原汉族延用不衰，鲜卑、沙陀等民族的朝代也不例外，就连周边藩属如高丽、日本、交趾等国都奉行不悖。契丹自封中原正统当然不能不认真讲究。然太祖皇帝驾崩时，制度草创，语言粗朴，太后述律平和太宗皇帝为太祖定的谥号是”升天皇帝“。从那时起过去了整整八十二年，这个带着萨满色彩的谥号始终没变。太宗更是可怜，由于继承皇位的不是儿子而是侄子，而这位世宗皇帝对夺走父亲皇位又逼他流落异乡死于非命二叔心有余恨，根本没有给他上谥号，到现在太宗头上的谥号都空空如也。世宗皇帝的命运稍好一点，虽然是堂弟继承了皇位，还是给他上了个惜字如金的二字谥号曰”孝和皇帝“。这一次便是要利用太平时期雍容弥补文化上的缺憾。在萧燕燕主持下，朝廷为契丹开国之后的前三位皇帝都加上了谥号。太祖从”升天皇帝“进谥为”大圣大明天皇帝“，太宗从没有谥号加为”孝武皇帝“，世宗则增添二字成为”孝和庄宪皇帝“。朝廷特别为皇帝的曾祖耶律倍加上了谥号。对这位命运凄惨的废太子，太宗心有愧疚，迎回他的骨灰安葬时，曾为他封谥号”文武元皇王“，虽有谥号却不是皇帝而是王。世宗即位后，在不给前任太宗任何谥号的情况下为自己失落皇位的父亲加谥”让国皇帝“。此时将直截的”让国皇帝“的改为更文雅的”文献皇帝“。除此之外，对阿保机的少子，一辈子想做没有做成皇帝的耶律李胡也破天荒地给上了谥号，称为”钦顺皇帝“。终于让这位长眠地下四十八年的太祖少子过了一回当皇帝的瘾。

        这一天，萧燕燕率领皇帝和王公大臣们来到埋葬太宗、穆宗和齐王的怀陵祭扫。礼官主持司笾执豆、捧爵供牲的仪式结束之后，燕燕让包括皇帝在内所有的人到偏殿等候，自己一个人留在空寂的享殿里。燕燕命王平关上殿门，守在殿外。她在神主牌位前点燃一簇香烛，跪在萧胡辇三年前曽跪过蒲团上拜了三拜，喃喃说道：

        “大姐，你夜夜来找我，是不是对我深怀怨恨。你恨我杀了达览阿钵和郭纥，还命你自尽，可是你不能怪我。作为朝廷的主宰，我不能徇私情害公义。换了你在我的位置也会这样做。谁也不愿意手上沾染亲人的献血，但是你逼我这样做，错的是你不是我。尽管我没有错，我还是来向你忏悔了。我为父亲四十年前在此地发动政变夺走了属于你的一切向你忏悔。为了忏悔，我为你的公公，咱们的外公太宗皇帝加上了谥号。他死了那么多年，连他的儿子穆宗都没有想到的我做到了。我还封了二嫚的公公，喜隐的爹爹耶律李胡为皇帝。这本是毫无理由的，可是为了二嫚和留礼寿，为了她们在地下的尊荣，我不顾别人的反对坚持这样做了。我为太祖、世宗、让国皇帝加谥号，都是为了你和二嫚，为了让太宗和李胡的事做得不那么突兀扎眼。我唯一不能原谅的只有达览阿钵，是他玷污了你的心灵，让你变成了我和契丹的敌人。求你宽恕我，求你好好安息，求你保佑契丹，保佑我能一直驾驶这条伟大的航船，带领它乘风破浪。契丹是我的也是你的，这也应该是你的心愿。”

        在怀州住了两个月之后，燕燕觉得睡眠安稳，精神健旺，身体恢复如初。她下令大营启程返回中京，在离开这座城市宫殿的日子里，燕燕又怀念起它的诸多好处来。

        十月初，捺钵大营回到土河岸边的那座新城。正是中京的天气将冷未冷气候最凉爽宜人的时候。天高云淡，雁过成行，七金山枫栌似火，土河水金波荡漾，太后和皇帝住经过一夏增饰得更加华丽完备的宫殿。不久，燕燕的旧病复发，又是夜间难以入眠，白天心焦气躁。萧胡辇、萧二嫚、留礼寿、萧恒德、达览阿钵等无数人去而复来，重又轮流在夜里出现。这一次燕燕病得更重了，没有胃口，神情恍惚。御医们用了所有能找到的灵丹妙药，依然不见好转。燕燕仍然要坚持坐朝，只是朝廷举行朝会的次数越来越稀疏。

        “最近太后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你要进宫去看一看。”

        这天晚上，在中京内城新修的长公主府里，萧继远洗漱更衣完毕来到妻子房中，背着手趿拉着拖鞋低头蹙眉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对齐国说道。

　　https://www.biqugebar.net/22_22810/1962945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ugebar.net。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gebar.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