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Lastday
王被钟声惊醒。
他倚着精美的床帐，扶着腹部的空洞起身，神色漠然。那神情，好像他能发出一声叹息。
他注视着自己的双手，镶嵌雷霆的权杖在掌中隐隐浮现。一刹，又消失不见。
冠冕和权杖皆跌落。
似乎……似乎做了梦。
是一个在午后的母亲怀抱里睡着，才能做的梦。
真奇怪啊，那样的梦。
明明一直在等他的人，等他转身，等他归巢。
为什么，竟然是自己……追不上那个人了？
真奇怪啊。
……不是梦。
【你最爱的人，会因为人类而死去。】
这个残害无数生命的预言，并非解读自命运的绳结。
那天的雷声中，为蝼蚁奉献一生的贤者——
普罗米修斯向天伸出手，如此预言。
自他亲自渡去永生之酒后，从未想过会有的一天，到来了。
-
“开什么玩笑！”
“丧家之犬，区区一个——啊——啊——”
天边连绵的雪色，映出一道赤红。
乌黑的发丝仿佛能吸入一切，连雪都无法落在上面。刀锋卷起风暴，也割裂了持刀者自己的皮肤，金色的血液在空中飞舞。
在他面前，又是瘦削却如山的身影。苍发上雪色斑驳，梦一般美的眼睛已有一只暗淡无光。手肘被镰刀割穿，他一下甩开，伤口被生长的芽堵住。
“让开，让开啊！”
大雪的源头已然陷入疯狂，眼下的刻痕模糊一片，早已看不出原本名字的形状。
“露出那种表情……你知不知道……！”
——那种，悲伤的表情。
就好像姐姐会永远离开他一样。
就好像那么多次，她露出了同样的眼神……终于有一次，不会再回头。
“赫斯——提亚——”
言语混乱在风声中，往他的本质里陷落，最后发出没有意义，而只来自恐惧的本能的尖叫。
大雪终于在神国也落下。苍然寂寞的雪色晕染了一切，纯洁而不祥。
“你在做什么？”
钟声响起后，众神迷茫，光明神却第一时间挽弓掠箭，指向那个妄为的人类。
然后，与另一支破空之箭击在一起。
反转的威光和风暴卷在一起，气浪散去，露出那个银白如月的身影。
阿波罗惊讶后，便看到了阿尔忒弥斯茫然的表情。
“……你看，我明白，我们会被她摧毁。”
“你的意志，我不懂，但是……”
为什么呢。
到底还是因为，他错过了那些午后，错过了近在咫尺的笑容。
双子神所畏惧的，彼此间的不同。根系真正错开时，却下着雪。
“这种时候，好像我们总是这样。”
“真遗憾啊。”
阿波罗闭上了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漫天的雪色中，他也始终傲慢地发着光，却逸散在和兄弟的厮杀里。
就好像在母亲腹中的时候，他们也曾这样，为了养分彼此争斗，试图吞噬彼此。
让他无可救药的，又想起了那所谓的故乡。
那天的海浪声，和干涩真挚的言语。
静静地，涌上岸边。
奥林匹斯山众神云集，宴钟敲响，似乎为了瞩目而生的美神却不见了踪影。
阿弗洛狄忒哪里都没有去，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跪坐在原本的海岸边，身后的残骸沐浴着虚假的月光，好像他膝下是她苍白的皮肤。
一遍又一遍地捧起海水，注视着沙砾从指间流下，渗入海水。
在幻象之外，生长脊刺的骨鲸长鸣，奋力抬头，掀起了封住大海的坚冰。它的主人站在天与海的交界处，三叉戟被散漫地提着，眉眼苍白而潮湿，艳丽得有些刺目。
他凝望着奥林匹斯山上，那一圈薄薄的日光。
眼尾的朱红如一抹鲜血，嘶哑的笑声渐渐响起，海面上却依旧无声无息，沉默着。
浸没在海水中的腿扭曲着生长，变形，化为一条塞壬之尾。他仰视着自己的指伸长，翻出尖锐的指甲。紧接着，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明明……露出了赤红的笑容。
海面上却没有风暴，也没有巨浪咆哮。
只是大海的罪恶之王，沉入深海。
就好像那条愚蠢的小人鱼，杀不了王子，化为泡沫。
……此刻，奥林匹斯山的一圈日光突然松开，推挤着云层散开，暴露出一片广袤的星空。
失去了作为神的证明，那却依然是白发的女神。
和太阳一起，慢慢地向上攀登。在发抖的小腿，是因为害怕吧。
而大地上疯狂涌动的藤蔓，终于闯进了奥林匹斯山。
纤细的身影生长，如一块青绿的水晶雕刻，【母亲】仰起头，向她伸出手臂。
无论他们身处什么处境下，他总是这样伸着手，像在渴求，又像是一个正在等待的怀抱。
【——】
【——】
原始的鸣叫，飞鸟振翅。
半晌，他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嘴唇轻颤，吐出人类的言语。
“赫斯提亚……”
“赫斯……提亚……”
片刻沉默后，【万物之母】的瞳孔依旧旋转成一弯深堕的泥。漆黑而泥泞，代替了眼泪从眼角流下。
“我……想唱歌。”
他说，
“赫斯提亚，我想唱歌。”
——我想爱你。
赫斯提亚，我想爱你。
他伸出手，唱起了远古的歌。
歌声破土，尾音锋利而凄楚，向她蔓延而去。
白发的女神终于回头。
她只剩下这具灵体构成的身躯，胸腔内一片冰冷，甚至无法模拟皮肤的温暖。
只要一瞬，来自盖亚的追逐就能够到她的脚踝。
天光颤巍巍的，已将她的发顶笼罩在光里。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在上面。
——一个人类，能飞越怎样的高度？
一个，小小的奇迹的高度。
她弯下腰，几乎要包住自己，脊骨纤细而清晰，因不曾弯曲而刺破了那逐渐佝偻的背。
只有神王无数次目睹过的，虚幻的羽翼，作为赫斯提亚这个人类的……神性的象征。
有那么一瞬，真的生长而出，在迷蒙的日光下振出，雪色辽阔。
赫斯提亚来到了山巅。
刺骨的山风拂起她的裙摆，划过单薄的脊梁，近乎伶仃的脚踝。
天光深处依稀有雷鸣，又消逝。
金发紫眼的少年站在她身后，没有冠冕，也没有权杖。
腹部洞开一个伤口，金色的血液在里面干涸。
他向前一步，却被阻挡。
——一条鲜红的丝线，隔在他们中间。
纤细、脆弱，此刻却如同天堑。
他只是看着太阳升起，没有赫利俄斯的驾驶，却装载着天火，来到山巅。
赫斯提亚抬起头，日辇的轮融化了积雪，变作一场雨落了下来。
她终于，终于动了动嘴唇。
羽翼早已崩落，没能回到她的脊背，她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崩塌。
不知道她注视着谁，谁又在倾听她的怨恨和不甘，如同灰烬遗留在她的胸腔。
“……对不起。”
可是，温柔而悲切的表情，却定格在她的面庞。
“都是你的错。”
“都是……宙斯的错。”
“……”
“都是我的错，都是赫斯提亚的错……对不起，都是姐姐的错。”
宙斯缓缓睁大眼，亮紫色的眼瞳倒映着那个苍老的，日光下的影子。
人间同神国皆抬头。
那一头白发下，她的身躯已接近瘦小。
……那个小小的人的一生，像一个虚影，漫长而暗淡，和光芒错开。
“赫斯提亚做得到。”
可是，她反而像最初的那个时候，那个在宴会角落给自己鼓劲的女神。
这么傻乎乎的说着。
她闭上眼，然后睁开。
哪怕是因为倒映着日轮，那枯黄的眼眸中，也再次出现了摇曳的火焰。
最后，她呼唤了死在她之前的，贤者的名字。
“普罗米修斯，朋友啊——”
无垠的光里，她伸出手臂。
“——你的供奉，我已经收到了。”
天火煌煌，与曾经守护文明的火相融，扭曲着，几乎露出苍白的色彩。
然后，歌声终于冲破屏障，灌入山巅，甚至撞破了丝线，拽住女神的脚踝。
苍白的指尖，到最后还是和火光错过。
天地寂静。
可就在这时——
就在这时。
白日的群星，亮了起来。
脱离了座，无数故事和长诗所凝聚的群星绽放出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芒，向着她落下。
一瞬间，赫斯提亚那悲悯的神色破裂，露出了无措和茫然。
在群星的前端，她似乎看到一条漫溢光辉的航船，船头的火指引着前方。
突破过无数次海上风暴的阿尔戈号，终于也撕裂了天际，向她驶来。
她奋力地，再次向前伸出手臂。
群星闪耀，流光和呼吸刺目无比，最终点燃了她的指尖。
最后的最后，她微笑着，轻声说道:
“……我想回家。”
尾音被热浪吞没，漫天火光翻卷，日轮亦湮没其间。
顺着她的指尖，被点燃的是体内流淌的永生之酒，和贤者存于预言的，不破不立。
她像一轮真正的、来自那故乡的太阳，轰然落下，却又没有声音。
赫斯提亚从山巅坠落，坠落成一场大火。
大火点燃了一切，繁荣的统治，虚假的庇护，和覆满世界的霜雪。
守在永夜之地等待的神明，抬起指尖似乎要迎接，却只有一缕苍白的灰飘落。
千年未曾动摇的表情破裂，露出了寂寞的神色。
直到火光甚至将这冥府照亮。
奥林匹斯山的山脚，发出断裂之声。
自此，轮回被烧毁，神代告别。
人间的路，通往了真正的未来，通往那个梦中的故乡。
-
“尼娜？来吃饭了。”
“哦——哦。”
我从台阶上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雪停了之后，我们还是离开了那个充满幸福的国度，回到原本的村庄。
虽然贫苦，但还是待在这里更舒服啊。谁会嫌弃自己的故乡呢。
曾经用来捱过夜晚的神殿，变成了大家一起吃饭的地方，在这里饭菜格外的香。
原本吃饭前，应该祈祷一下，但不知为何，那个□□字我们不记得了。
在大雪中，很久没有过祈祷，到现在也失去了这个习惯。
为什么会有日升月落，为什么会下雨，人类是怎么诞生的，死了以后回去哪里。
这些问题，有一天依然会得到解答吧。
“尼娜，又去哪里——”
我跑出神殿，外面风和日丽。
于是我又跑进那个之前我被雪淹没而逃过一劫的树林，在那里等待我的是一头白鹿。
不知怎么迷路了，干脆在这林子里住下。
我把偷偷带上的肉递给它，看它优雅地吃着。
“真是的，原来鹿也会吃肉啊。”
一边说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干脆倒在它身边。
身下是一堆枯枝落叶，虽然不柔软，却有种别样的舒服。
天空辽阔而悠远，又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于是，我满意地闭上眼，打算就在这儿睡个午觉。
没有风，白鹿吃饱后趴在我身边，我们依偎在一起，呼吸声变得很浅很浅，最后都要听不见了。
在彻底睡着前，我挣扎着，悄悄看了一眼，看一眼全部。
天空，大地，这整个世界。
我迷迷糊糊地笑着，白鹿的角划过我的皮肤，好像在问我为什么高兴。
我抚了抚它的脊背，无声地回答:
你看……
今天天气很好。
一切都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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