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傍晚，兰洛头顶着两个碗正在面壁思过。
刚下班的客人来维修店取回修好的悬浮车，签字确认的时候往店里瞧了一眼，问店主道：“莫师傅，怎么又罚你家小阿洛了？”
这个“又”字，就很灵魂。
莫家的维修店里，各种零件和机械制品分门别类整理得井井有条，角落中，一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面朝墙壁，她穿着一身蓝色校服，双手后背，手腕处露出半截黑色护腕，腰身挺得笔直，两个陶瓷碗稳稳当当坐在她头顶上，露出一个倔强的背影以及后脑勺翘起来的呆毛。
得，还是不服气。
莫老头跟客人交接完成，才含糊不清说道：“跟人在学校打架。”
客人却笑道：“你家阿洛向来不会欺负人，莫师傅别太苛刻嘛。”
兰洛，aka街头小霸王，六岁时以一举击溃一群最大15岁最小12岁的叛逆少年团伙而成名，当时叛逆少年们躲小巷子里拦路勒索小学生给他们买零食，兰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了监控，没有人知道当时那个见证了无数群架的小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总而言之，第二天，叛逆少年们穿上了久违的校服，不仅乖乖上学，还无师自通了帮家长做家务和扶老人过马路。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伙人看见兰洛仍旧下意识绕道走。
经此一役，叛逆少年们的家长高兴得就差把兰洛抱回家自己养，莫家维修店生意创下高峰不说，莫老头还收到了一面锦旗，上书“有志不在年高”。
而六岁的兰小洛美滋滋吃着叛逆少年家长们投喂的食物，兴高采烈跟她监护人说明天想吃脆皮年糕。
莫老头捏着锦旗深吸一口气。
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此时此刻，听着客人看似端水实则偏心得没边了的话语，莫老头久违地体会到了熟悉的憋闷。
正在面壁的兰洛耳朵一动，听到客人驱动悬浮车离开，维修店里只剩她跟莫老头两个人，才大声反驳：“我不是打架，我是行侠仗义！”
莫老头揉了揉额角，试图让自己平心静气，未果：“监控我都看了，你把六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厕所，拎着拖把站门口，出来一个敲一个，出来一个敲一个，两台安保型机器人都没拦住你，这不叫打架叫什么！”
兰洛认真想了想：“单方面殴打？”
莫老头：“……”
他当年捡到兰洛后，到底为什么没把人送福利机构，而是决定自己养？
兰洛从小跟莫老头一起生活，面朝着墙壁也能大概猜出老头心里在想什么，兰洛有时候也疑惑，明明老头也不太遵循社会上心照不宣的规则，偏偏还想把她养成遵守规则的样子，兰洛腹诽了一下老头的双标，非常不服气地说：“你都看见监控了，是他们欺负人，被我抓了个正着还想连我一起勒索，我能忍吗？”
莫老头幽幽问：“那他们把勒索到的钱给你，你就收下了？”
“为什么不收？”兰洛理直气壮，“我交给老师了，老师还夸我见义勇为。”
莫老头给气笑了：“对，夸完就请了家长，我活到现在头一次被请家长。”
兰洛顾忌着头顶上的碗没敢动，否则下巴早扬天上去了：“多好，我为你绚烂的人生添砖加瓦！”
莫老头：“……”
并不是很想要，谢谢。
其实这件事的主因真不在兰洛，老师把所有当事人家长都请了过来，事情的来龙去脉查得清清楚楚，那几个搞校园小团体霸凌的全都记了处分，按照轻重分别休学或劝退，并压着向受害者道歉，到了兰洛这里，老师语气十分复杂地说：“孩子见义勇为是好的，但是方式呢，可以稍微不那么激烈，比如遇到事情先找老师。”
莫老头全身心沉浸在“我竟然被请家长”的震惊中，跟老师认真道谢后出门，隐约能听见围观同学们相当热烈的“窃窃私语”。
“哇！是拖把战神！”
莫老头磨了磨牙，由衷地感受到，养孩子比开盲盒更刺激，很不幸，他是个非酋。
恰在此时，维修店门口的机器人忽然说话：“欢迎光临。”
那是个等人高的机器人，已经没有了类人的外表，只剩下全金属的机身，从废弃站捡回来时中央控制芯片完全损毁，莫老头给机器人换掉芯片，修理得勉强能用，白天当门铃，夜里兼职保安。
面对客人，莫老头总是没多大脾气的，他回头，见一位女士领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身上穿着跟兰洛一样的校服。
莫老头记性好，一眼认了出来：“您是沐棉妈妈？”
“是，”沐棉妈妈温婉地笑，“我跟棉棉是来道谢的，跟老师打听了您家的住址，冒昧打扰了。”
沐棉是个腼腆的小姑娘，扎着两根可可爱爱的双马尾，拉着妈妈的手，不自觉踮起脚尖，小声问：“爷爷您好，请问兰洛同学在吗？”
看着乖巧的小孩，莫老头没好意思大声吼，便吆喝一声：“兰洛，你同学找你。”
话音刚落，兰洛拿下头顶的两只碗放到一边，罚站了很久丝毫不见僵硬，三步并作两步蹭蹭蹭跑过来，小下巴一扬：“阿姨好，您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莫老头不忍直视，抬手轻轻弹了兰洛一个脑瓜崩：“你就不能谦虚一点吗？”
兰洛双手掐腰：“我认为真诚是我最美好的品德之一！”
沐棉妈妈瞧着有趣，她蹲下来，跟兰洛保持平视，把带来的零食礼盒送给小孩，抬手摸摸兰洛的短发，笑道：“你说得对。”
兰洛没有伸手接礼盒，仰头看莫老头。
沐棉妈妈见状说道：“我们家棉棉内向，在学校被欺负也不跟我说，要不是兰洛小同学，我至今被蒙在鼓里。刚刚老师请家长，我原本想当面道谢的，只不过您走得太快，我又想跟老师了解一下棉棉在学校的事情，就一直耽误到现在。”
可怜天下父母心。
莫老头点了下头，兰洛眼睛一亮，立刻抱住零食大礼盒。
“我又不跟你抢，”莫老头开始指使兰洛干活，“去泡茶，泡完茶跟棉棉一起去玩，别忘了写作业。”
“知道啦！老莫你话好多。”
沐棉妈妈听到兰洛对莫老头的称呼，不由得惊诧。
兰洛调皮归调皮，做事倒是很靠谱，轻车熟路泡好一壶茶，便带着沐棉一起去楼上玩。
维修店有两层楼，一楼全都打通做店面，并留下会客的地方，二楼则是卧室。
莫老头看外表并不是很老，他长得高，锻炼得当，身体很好，教训起兰洛来中气十足，但不知为何，就是从内而外给人一种老态的感觉。
他给沐棉妈妈倒了一杯茶，说道：“兰洛是我捡回来的，名字是她自己取的，我喜欢她叫我‘老莫’，她就一直这么叫了。”
“抱歉，”沐棉妈妈下意识道歉，“您把兰洛教得很好。”
说完，她苦笑一声，哽咽道：“反倒是我，棉棉爸爸牺牲后，我一厢情愿带棉棉回了老家，我以为这是个正确的决定，结果却是我忽视了她。”
从学校回家后，沐棉妈妈回想着监控里那些嘲笑沐棉没有爸爸的嘈杂声音，眼泪忍了一路，最终在关上门的刹那抱起女儿失声痛哭。
莫老头准确捕捉到一个词：“牺牲？”
楼上，沐棉问了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叫他老莫？”兰洛一边打开零食盒子，一边说，“因为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啊，我是他捡回去的，他不喜欢我叫他爸爸，也不喜欢我叫他爷爷，我叫他老莫，他没有反驳，我就这么一直叫下去啦。”
沐棉心一紧，立刻低下头，连带着双马尾都被她甩了起来：“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兰洛不解，“我们这条街的人都知道我是老头在路边捡的，老头不会做饭，也不会照顾小孩，多亏邻居们我才能安稳长大。”
沐棉有些羡慕兰洛的洒脱。
大抵是感同身受，再加上见识过兰洛以一敌六外加两台安保型机器人的英勇身姿，对她有本能的信任，沐棉细声细气地说：“因为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不会提起爸爸，如果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会说我不懂事。”
小姑娘已经明白了大人口中所谓的“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她再也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就算在学校被人笑“没有爸爸”她也默不作声，不跟妈妈提任何一个字。
“想爸爸了我就打开光脑看他的全息影像，”眼泪在沐棉眼眶里转啊转，就是不掉下来，“妈妈好辛苦的，我得懂事一些。”
如今科技发达，根据性格生成的模拟影像十分逼真，只是再逼真的影像，终是代替不了活生生的人。
兰洛放下零食，她这个人想得开，万事不往心里去，实在不怎么会安慰人，她想了想，忽然问：“你知道精灵吗？”
沐棉被问懵了，摇头又点头：“动画片里的精灵吗？”
“不太一样，”兰洛微微歪头，夕阳余晖穿过窗户落在她偏琥珀色的眼睛中，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着丝丝怀念，“在精灵族的观念中，生命没有消亡，只有轮回，任何逝去的生命，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沐棉渐渐睁大眼睛。
“它可以是一缕风、一片树叶、一只蝴蝶，也可以是思念和传承。”兰洛撕开一包糖果，把草莓味的放在沐棉手心，说道，“我反倒觉得，如果你们一直避讳提起他，久而久之，还有谁记得他呢？”
最后，沐棉母女离开莫家维修店时，全都眼眶通红，沐棉妈妈好像卸下了什么担子，她牵着女儿的手，再次向兰洛道谢。
黄昏下，夕阳半掩，沐棉紧紧握着妈妈的手，说：“今天我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
“好，”妈妈这样回应，“家里有投影设备，今天让爸爸陪棉棉和妈妈一起吃饭。”
目送沐棉母女上车，兰洛伸了个懒腰，说：“老莫，我也饿了！”
莫老头哼了一声，朝兰洛勾勾手，在小孩不明所以的目光下，一把捏住了兰洛的胳膊。
兰洛猝不及防：“嗷！”
胳膊传来的酸痛令兰洛表情扭曲起来：“疼疼疼，老莫你松手，松手！”
“嚎什么嚎，”莫老头大力揉了几下才松开，说，“手腕上东西又忘了卸吧？我早说了你的训练量太大，迟早吃教训。”
兰洛撸起校服袖子，露出小小的黑色护腕样式的重量扣，她轻轻一按，重量扣应声而开，当两只手腕的重量扣拿下来后，兰洛在感觉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之余，略有一点心虚，她越心虚眼神越真诚：“事情发生突然，你帮我喷一下缓解喷雾就好了嘛。”
戴着重量扣打架的确让兰洛的肌肉受到一丢丢损伤，好在现在医疗条件不错，用缓解喷雾一喷，保证第二天活蹦乱跳没有后遗症。
莫老头与兰洛对视良久，没招架住，连忙把人赶走：“滚滚滚，去我房间拿医疗箱。”
兰洛拔腿上楼，推开莫老头的房门后，相当熟练地找到小医疗箱，准备离开时，眼角忽地一闪，兰洛顿下脚步，在桌子上发现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个项链形状的光脑，一只银白色的龙合翼酣睡，头尾相连，中间盘成圆形的地方做了光脑主体，而这样威武的光脑，偏偏配了一根粉红色带子。
兰洛眼睛越来越亮，她像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一把抓住光脑，一手拎着小医疗箱，飞奔下楼，她来到莫老头面前，高高举起手中的光脑，声音特别雀跃：“老莫老莫，这是给我的吗？这一定是给我的吧！”
莫老头看不惯兰洛土包子样，嘴角却悄悄翘起，不过片刻被他压下去，又翘起，他拿过光脑，给兰洛戴脖子上，说：“区区一个儿童光脑而已，至于这么高兴吗？”
“高兴！”兰洛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龙翼部位，光脑材质特殊，会有一丝丝温润的触感，兰洛摸了好一会儿，扑过去抱住莫老头的腰，“老莫，你为什么忽然给我买光脑啊？”
“别的小孩都有，我家小孩也得有，”莫老头双手虚扶着兰洛，以免小孩掉下去，“你从小一直念叨龙龙龙的，我看见有个挺火的动画片出联名光脑就是龙形，顺手买来了，喜欢？”
“喜欢！”兰洛干脆把莫老头当成树干，呼哧呼哧爬上去，抱住莫老头的脖子，“老莫，果然你对我最好了！”
“知道我对你好就少惹我生气，”莫老头趁机揉乱了兰洛的一头短发，“下去，我给你喷缓解喷雾。”
吃过晚饭，兰洛写完作业，开始研究她新到手的光脑。
儿童光脑功能不如真正的光脑多，应付兰洛非常够用，由于是动画联名款，光脑自带会员，动画免费观看。
兰洛跟随新手导航了解到所有功能，便打开了这部名为《宇宙勇士》的机甲动画。
全息模式下，如同置身于动画所构造的世界，建模栩栩如生，意气风发的主角们眼神坚定，驾驶着各自机甲合体而成的银白巨龙，一往无前。
兰洛没有看主角团，她愣愣伸手，触碰巨龙机甲尖锐的利爪。
透过指尖的，不是实实在在的温度，而是冰冷的金属触感。
饶是如此，兰洛眼神中依旧透着怀念，她看巨龙的模样犹如穿越遥远的时空看向故人。
“奥维希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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