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柳
张建国被拘留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
因为张建国的名声已经在村里臭不可闻且不知道要关多久才会出来，李春英的家里人终于上门来了。
他们这次上门来是劝李春英改嫁。
李春英比张建国小上十来岁，此时不过二十五岁甚至还不及楚矜前世年纪大。因为当年家里成分不好被迫嫁给游手好闲祖上却是八辈贫农的大龄光棍张建国。
婚后生活并不幸福。
此时风波已经结束，李春英虽然体弱多病但相貌不差，在男多女少的乡村里再找个丈夫并不难。
李家人本来以为女儿传统守旧不会轻易答应，却没想到他们还没怎么劝，李春英就答应了。
“妈，你别说了我改嫁”
李妈一肚子劝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胎死腹中，最后咽了咽口水问：“那孩子怎么办，那王石头家里可是有二儿一女的，你再把山子和秀秀带过去就是五个孩子了，再说你改嫁容易，但带着孩子也不知道张家人同不同意”
李春英低垂着眉目：“秀秀八岁了，能帮忙做活，也吃不了几口饭过两年嫁出去就是了，不打紧。但山子我得带着，我生山子时伤了身，这些年也没再怀，不知道还能不能生，那几个毕竟是人家的孩子养不熟的，山子才是我的根”
李妈想了想：“也是，那你把秀秀给我带着吧，那丫头勤快，正好帮我干干家里活，我这把老骨头也好松快松快”
李春英感动的叫道：“妈”
“可是哥哥嫂子……”
“没事，你妈我现在还能当家”
“嗯”李春英点点头，眼中燃起火焰，似乎生活又有了希望。
李春英带子改嫁的事情并未受到太多阻拦，谁也不知道张老五什么时候才会出来，而老五媳妇还年轻，也不能要求人家一直守着。
虽然他们对山子要改姓这件事颇有微词，但李春英她妈一开口：“你们这几个伯伯谁不同意山子跟着他娘改嫁谁就把山子带回去养着”后，张家兄弟彻底不敢说话了。
这年头谁也不好过，哪能平白领个孩子回来养。
反倒是秀秀这里出了一点小意外。
秀秀本来正对家庭倾覆自己要被送去外婆家养而惴惴不安时，楚矜却主动站出来说，自己和秀秀投缘，可以养她。
这一下便惊到了所有人。
楚矜在月亮村暂住的这段时间是有目共睹的，这姑娘一举一动都绝非来自普通人家。
她一说愿意养秀秀，连张家几兄弟都忍不住酸溜溜的暗示，你要是喜欢女孩，我们家也有女孩的。
不比秀秀差。
楚矜直接拒绝。
她笑着道：“我就和秀秀投缘”
而秀秀则是惊喜又惶恐：“矜表姐，你要养我吗”
“可是我很笨，也不好看”
“还是女孩”
“我没用的”说到最后，秀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几天母亲要改嫁，却只带弟弟，自己要被送去外婆家，舅母却话里话外嫌弃到底是给小女孩的内心造成了伤害。
楚矜蹲下身看着她，开始思考自己让小姑娘家庭分崩离析的方式是不是太残忍，可肮脏丑陋的东西必须要彻底毁灭才能得以新生。
而秀秀也必须历经这短暂的痛苦才能拥有更幸福的人生，这些都是必须的啊。
她叹了口气，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说：“没有，秀秀很聪明，也很好看”
“是女孩，也不丢人”
“秀秀会很好的，就像矜表姐一样”
秀秀睁开懵懂的大眼睛，小扇子似的睫毛一眨一眨，眼角还挂着泪却已不再低垂，眼中满是憧憬向往：“我真的可以和矜表姐一样吗”
楚矜直视着小姑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保证道：“会的”
你会和我一样，不是会更好，而是可以拥有自己选择的机会，不必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漂向远方。
这应当是你的，也是每个女孩的权利。
明面上，虽然经过了不少事情，但张家终于修完了坟，楚矜完成了她的诺言。
实际上，楚矜此行只为秀秀，此时也终于完成了目的。
她知道，应当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
李春英背着几包行李带着儿子张山改嫁去了王家后。
楚矜去了一堂县里工安局。
事实上，张建国的案子再简单不过，村里不少人曾经见过张建国和王寡妇在一处说话不是假的，也见过张建国放着自家活不干去帮王寡妇挑水干活也不是假的。
物证虽然不好找，人证却一抓一大把。
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没解决，一是因为那年头办事效率缓慢，二是因为王寡妇母子离开了，月亮村里其他人也本能的畏惧工安，一直没人来问，这件案子也就被有意无意的给忽略掉了。
可现在，有人主动问起，局里也不好再忽略。
不出意外，过不了多久，张建国就可以出来了。
楚矜本来对于张建国出不出来并不在乎，可他到底是秀秀生父，她害怕影响秀秀。
不过现在不要紧，即便他出来也影响不了什么了。
去完工安局后，楚矜又带秀秀去了县里唯一一栋百货大楼。
虽然以她后世的眼光看来如今的桃源县处处落后，百货大楼的商品也稀缺的可怜。
可在秀秀看来，这幢双层大楼里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简直像是天堂一般。
楚矜强忍着挑剔给秀秀挑了一身粉色儿童连衣裙，配上一双白色凉皮鞋。
裙子因为样式版型的原因又肥又大，压根算不上好看，白色凉鞋因为是经典款的原因看着倒还行。
但对楚矜来说依旧算不上什么。
但秀秀却高兴极了。
那是她人生从未有过的高兴时刻，张秀秀八岁了，几乎未曾穿过新衣，都是捡堂姐们小了的旧衣服穿，那些衣服破破烂烂，妈妈对它缝缝补补，别说裙子就是新裤子秀秀都没穿过一条。
此时，她看着玻璃镜里那个穿着崭新衣服的小女孩简直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这是她吗？
这真的还是秀秀吗？
秀秀眼睛眨也不眨，生怕这是个梦，梦醒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而当她听售货员说这套衣服要八元钱并两尺布票时，秀秀立马清醒了不敢再做梦了。
她拉着楚矜摇摇头小声说：“贵，不买，我有衣服”
楚矜看着小孩一脸严肃的表情，突然想到了小时候过年买衣服，张秀秀总是只给楚矜买，可轮到自己时她总说。
我不买了，我还有衣服穿呢。
楚矜突然笑了，摸了摸幼年版的母亲的头说：“不贵，再贵咱们也买的起，你有衣服可以换着穿”
她让售货员再拿了一套试过的蓝色裙子，一起抱起来，真换着穿。
这下秀秀完全不敢说话了，她害怕矜表姐一高兴把试过的都买了换着穿。
至于秀秀原来的衣服，倒也没扔，但楚矜决不准备再叫她穿的，无非是拿回乡下叫再小的孩子穿。
看完一身新装的秀秀后，楚矜也不嫌弃这些衣服老旧了，总比她原来的补丁衣服好。
甚至无师自通有了几分当妈的感觉，小孩子还是要穿的漂亮点好。
买完秀秀的衣服后，楚矜又让人包了一套两岁小女孩的衣服，她要将这套衣服送给柳柳。
一想到小时候都是妈妈和表姨给自己买衣服，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给他们买童装，楚矜就不由有些好笑。
再在百货大楼里买了几样糕点，幸好这几年物资充足了些，不然搁前几年，像他们要买点糕点不抢购的话就只能去黑市了。
楚矜带着这些东西和秀秀重新回了月亮村。
她需要和众人告别。
虽然不觉得还会回来，可这毕竟是秀秀的家乡，倘若秀秀长大后需要回来，她也是不会阻拦的。
楚矜带着秀秀拎着几样糕点分别送到了秀秀大伯家。
哦，对了，楚矜此时还需要叫舅舅。
这些舅舅们都对楚矜客气的不行，而见着秀秀则是一副你捡了大便宜的样子嘱咐道：“秀秀啊，你表姐心善愿意收养你，你可得听话，不能给矜表姐添麻烦”
秀秀乖巧点头：“嗯，秀秀听话，不给矜表姐添麻烦”
看着楚矜眼馋的不行，差点又上手去摸小孩的头。
自从她看到了她妈小时候的样子，就老是想摸她，她上辈子没谈恋爱没结婚，也没个孩子。
如今看着母亲小时候倒有了几分养孩子的感觉了。
真乃共轭母女俩是也。
等应付完张家这边亲戚，再去看表姨和姨婆时，楚矜就真诚多了。
不光拎着好些糕点还带了条格外显目的小孩裙子。
当这条裙子拿出来时，柳柳眼里爆发出来的光芒一点也不逊于秀秀。
她抱着楚矜的腿一个劲儿的叫表姐。
把楚矜乐得不行。
而姨婆李秋英看着秀秀和柳柳焕然一新的模样有些恍然。
她摸着秀秀的头叮嘱到：“一定要听你矜表姐的话”
秀秀用力点头：“嗯嗯，我晓得的小姨”
李秋英看着如今像个城里姑娘的外甥女儿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最后也只是感叹道：“我就知道，我们秀秀是个命好的，以后跟你矜表姐一样，跟我们不一样”
她又看了看穿上新裙子高兴的转圈圈的柳柳对楚矜说：“楚小姐，你不该给柳柳买裙子的”
楚矜摆摆手：“不碍事，柳柳很乖，我喜欢她”
李秋英垂下眸：“不是，我只是担心惯坏了她，这孩子和你们不一样，是要留在村子里的，她要是被惯坏了，只喜欢新裙子，怎么还能接受的了烂衣裳呢”
楚矜明显感觉姨婆话里有话，可她再想找姨婆问清楚话里意思时，这个女人已经拿着镰刀出去割猪草去了。
而刚刚那番话虚无的简直像是是鬼魅说的。
等到最后，楚矜带着秀秀要离开时，柳柳还小心的提着新裙子蹲在地上择菜。
可即便她那样小心，周围的泥土还是因为她的动作溅上了她的新裙。
柳柳看到后伤心极了。
看到秀秀楚矜要离开，她抹着泪问：“表姐，城里的地是不是很干净不会弄脏裙子啊”
秀秀想了想县城平整的道路点点头。
柳柳说：“那柳柳也想跟你们去城里”
还不容楚矜回答。
姨婆正割完猪草回来，听了这话顿时一惊，把箩筐一扔，过去抓住柳柳骂道：“你这死丫头还想去城里，出生是乡下人一辈子就是乡下人，你别想了得认命，我看你是被新裙子迷花眼了，快，把裙子脱了，过年再穿”
柳柳哭闹着不同意：“不，不，柳柳就要穿裙子”
最后柳柳哭闹到声音嘶哑，楚矜也不好多留，带着秀秀离开。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楚矜终于明白姨婆嘴里的‘惯坏’是什么意思了。
可她不觉得柳柳有什么错，追求好生活本来就是每个人的权利，可她又想到了后世的表姨柳柳。
柳柳自小便是个聪明女孩，在千难万难的环境中考上了高中，可最终因为家境原因没能去念，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后来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有钱中年男人。
楚矜并不清楚两人结没结婚，可表姨一直和男人同居着，还生了个儿子，生活过得算不上太好，好像也称不上差。
但好像，也就那样了。
曾经聪敏灵慧的表姨成了个烫着大波浪，涂着烈焰红唇的风情中年女人。
姨婆今天的这番话，仿佛是带着诅咒一般，在不远的某个未来都成了真。
而楚矜，她能做什么呢，她能带的走一个秀秀，还能带的走一个柳柳吗。
她哪怕再带走一个柳柳。
还能带走这月亮村里，霜镇上，桃源县里，华国里千千万万个秀秀和柳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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