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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尔虞我诈


听到冯谖此言,孟尝君沉默良久,道:“我也知甚难。毕竟我是客居在此,纵然权势再大,名声再高,终究如浮萍一般。一旦真正的风浪来了,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冯谖笑道:“所以主君才用这‘等’字真言,来让芒卯安心么?”

        孟尝君笑道:“总瞒不过先生。我给芒卯这三策,无非是一个‘等’字而已。只是当今局势,不等又当如何?”

        冯谖道:“主君所言不差。为客他国,又居高位,绝不可妄加揣测,胡乱树敌。正所谓‘疏不间亲’,局势未明之下,一动不如一静。”

        孟尝君颔首道:“正是如此。若不能一击即中,则必然是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先生所谓‘难’,可是指此吗?”

        冯谖却道:“冯谖所言之难,却非此意。”

        孟尝君略感意外:“愿闻其详。”

        冯谖沉思良久,缓缓道:“主君试想:数十年来,飘零列国,虽屡登高位,名扬天下,却无论身处何地,终不能长久,是何原因?”

        孟尝君突然听到这一问,思索许久才道:“田文根基浅薄,又不遇其主?”

        冯谖摇头道:“非也!方今大争之世,列国诸侯均有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感。他们何以会任用一个无有根基的异乡之人?无非希望此人能为其建功立业,稳固君位,延续国祚而已!是故以钻营立足者,不如以权谋立足;以权谋立足者,不如以功业立足。倘使主君能东联诸侯,西拒强秦,则只需拱手安坐于相府之中,无论是魏王还是太子,敢不竭尽心力,结主君之欢心?”

        孟尝君闻言默然,额头已然见汗,叹道:“话虽如此,却何其难也!”

        冯谖笑道:“所以冯谖才说这个‘难’字。鉴识人心,游说诸侯,是冯谖所长;若要扫平战乱,安定百姓,只有靠主君自己。主君既然难以取法乎上,只有退而求其次,以权谋立足了。所幸权谋之术,主君也算擅长。”

        这话到了孟尝君耳朵里,既像是批评,又像是夸赞,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只是两人相伴数十年,孟尝君绝不会怀疑冯谖有异念,也不会因为他有什么言辞不敬,而生出疑忌之心了。

        孟尝君欠身道:“田文惭愧,连累先生。”

        冯谖也欠身道:“主君无需多礼。事已至此,追悔无益。既然要拼权谋,那去拼便是。主君方才告诫芒卯之事,均是上策。只是芒卯性情轻浮,又自负机巧多变。虽然当初还是主君举荐给魏王,但如今羽翼已丰,恐怕不会安心听从主君的安排。”

        孟尝君道:“先生所言,正是田文所虑。然则如之奈何?”

        冯谖道:“既然主君以为功业难立,何不借他人之功业,以为己用?”

        以孟尝君数十年对冯谖的了解,绝不会误解冯谖是让他抢夺别人的功劳。他仔细思虑良久,询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要田文襄助他人成事?”

        冯谖道:“举荐之功,不亚于亲身之功。如非举荐白起,穰侯魏冉即便贵为秦国太后之弟,当今秦王的舅父,也难以长任秦相。这也是为何须贾成事,魏齐受宠。主君只需凭借慧眼,择选贤才,推举给魏王。则贤才立一寸之功,即是主君一寸之功;贤才得百石之爵,即是主君百石之爵。如此推举贤才愈多,则主君之位愈稳。即便来日失宠,魏王以他人取代主君,主君却正好急流勇退,安享天年。那时朝中满是主君推举之人,主君即便安居林泉之下,也可高枕无忧!”

        孟尝君闻言豁然开朗,起身对冯谖施礼道:“先生所言,方是正道。田文之权谋,不及先生之远见卓识多矣!”

        冯谖倒是坦然受礼,笑道:“主君言重。只是建功难,选才也不易。如魏齐等辈,不过时来运转,偶然成事而已,何足道哉!主君只需按此前与芒卯所言,冷眼旁观便可。另有一人,此时虽然年幼,将来或是真正之大才,可惜魏王不识。主君可仔细斟酌,关键之时,只需一言相助,便可受用无穷。”

        孟尝君急问道:“不知是何人?”

        冯谖长眉一挑,道:“少公子无忌!”

        亚卿芒卯的府邸,却是比孟尝君的相府亮堂多了。

        大门口两对薄纱灯笼高悬,每个上面都用金线绣着斗大的“芒”字,将府门口照得透亮。进门转过影壁,青石甬道两侧每隔几步,就竖着一尊石雕的烛台。每至入夜,所有烛台中灯火点亮,一眼看去犹如闪耀的两行星光。

        芒卯就沿着这两行星光,一路走到一间位于府邸角落中的僻静书房。这间书房芒卯平常也不怎么使用,只有需要和心腹人员商议秘密事宜时,才会转来这里。是以府中寻常奴仆,也绝不允许靠近这里百步之内。

        现在书房之中,已有灯光透出。芒卯知道,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即便是在自己府中,芒卯也显得异常谨慎。回头看看确认无人,方才推门进来。只见书房之中早坐有一人,峨冠博带,形貌儒雅高贵,只是略带些阴柔之气。

        芒卯拱手道:“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那人也起身拱手道:“芒卿许久不见,风采依然。”

        芒卯笑道:“芒卯有何风采!整日碌碌于朝堂之上,怎及先生云游列国,谈笑之间,纵横捭阖。”

        那人也笑道:“楼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芒卿身居高位,深受魏王倚重,又怎算得上碌碌?”

        芒卯苦笑:“先生有所不知,近日因穰侯退兵之事,让一个近支公子魏齐得了彩头,如今竟要压在我的头上!早知穰侯有意退兵,即便魏王不肯,我也定要力争出使。先生也是,如此大事,怎不早来告知于我?叫我平白丢了一个天大的功劳!”

        那人笑道:“芒卿稍安勿躁。穰侯有意退兵之事,我也不知,怎么送信给你?不过以芒卿之能,不过一时让些风头与那魏齐而已。何况还有相国孟尝君在,可以为芒卿的奥援。”

        芒卯摆手道:“你不提孟尝君还罢,提起我便是一肚子郁闷。我方才从他府中回来,与他总共商量了三件事,议了半天,坐得我腰酸背痛,他只送了我三个字。”

        那人奇道:“哪三字?”

        芒卯:“等,等,等!”

        那人抚掌大笑:“不料孟尝君竟是个妙人!”

        芒卯恨恨道:“敢是个属乌龟的妙人吧!虽然他是举荐我的恩主,却也依靠不得,以后还是要靠自己。”

        那人点头道:“此言有理。须知万般事由,孟尝君等得,芒卿却等不得。”

        芒卯疑惑道:“此话怎讲?”

        那人道:“孟尝君风烛残年,虽然当年英雄,如今苟活而已。于他而言,多事不如少事,少事不如无事。如果能平安无事过到终老,最是合算。而芒卿正当壮年,若也如他这般,不知要错过多少机遇,也埋下多少后患!”

        芒卯忍不住以掌拍案:“正是此言!不知先生此来,可有什么指点于我?”

        那人道:“穰侯所言之事,你计划得如何了?”

        芒卯:“拉拢少公子无忌之事吗?我前日派人示意,无奈却被那魏齐捷足先登。待缓几日再说,免得显得太过心切,热脸贴在了冷屁股上,以后不好转圜。”

        那人摇头道:“不是此事。”

        芒卯惊道:“那是何事?难道穰侯如此惧怕此人,现在便要下了狠手?”

        那人头摇得更急了:“非也非也!穰侯纵然再看重那魏无忌,毕竟也只是个总角小童。以穰侯之尊,岂会如此不顾惜自己的名声?我所言的,乃是魏王为长公主选婿之事!”

        芒卯这才了然,道:“不知穰侯可选定了哪个公子,来魏国求亲?”

        那人示意芒卯附耳过来,低声道:“太后次子,当今秦王的亲弟弟,泾阳君!”

        芒卯大惊,又看看那人,确定并非玩笑,方道:“看来这次穰侯是志在必得!”

        那人道:“不错!”

        芒卯沉思许久,道:“先生之见,芒卯该如何做?”

        那人道:“自然是征求魏王之意,拿下选亲大权,方可便宜行事。”

        芒卯心中暗道,还好此事我刚跟孟尝君商议过,不然真要上了你的道。这本来准备给别人挖的坑,我岂会自己又跳进去?若是一时不慎,真的跳了进去,还帮秦国公子娶了魏国公主,以后恐怕就彻底上了秦国人的贼船,再也下不来了。看来真是如自己方才所说,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想及此处,他心中冷笑,口中道:“不可不可!一来此事上有相国孟尝君,下有新任宗伯魏齐,还轮不到我出头。二来此事看似美差,其实却是在火上烤,必然得罪其他三国不说,日后万一局势变幻,可是后患无穷!”

        那人却不说话,阴柔的眼神直直盯着芒卯。

        芒卯教他盯得心中发毛,忙又道:“不是芒卯推脱,实在也无需亲自揽下此事。芒卯毕竟身为亚卿,只需从中使些小手段,便可完成穰侯所愿。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日后再有他求,也方便芒卯行事,岂不更妙?”

        那人久久才道:“但愿芒卿所言,出自真心。如此别无他事,在下便先告辞了。”

        芒卯忙起身相送:“芒卯定然不负所托,穰侯那里,望先生也多美言几句。先生一路小心。”

        看着那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芒卯忽然咬牙低声道:“都说我芒卯以诈术立身,真论起诡诈,十个芒卯都不如你楼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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