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二十四章05
夜半时候，g市市区明灯渐熄，繁忙热闹都冷却了下来，而市郊的货运码头仍亮同白昼，忙碌不停。
咸湿的海风里，数辆大船停泊靠岸，围了一圈圈的工人将船上新运来的海鲜生货搬运上岸，检货员拎起硕大一只帝王蟹，任他在掌间张牙舞爪，呼吸着陌生的陆风，然后被扔进筐里，运往g市最一流的酒楼，成为席上最点睛的大餐。
数百米深海生活数年，争分夺秒的24小时里就能被烹饪干净。
距货运码头百米远的岸上，涨起的潮水拍打出白浪，将一座木栅看台震得晃动不已，马扎上坐了个戴渔夫帽的男人，正泰然自若地盯着水里的反光浮标。
此处无有路灯照明，只有几十米开外的一座水桥，在水面投射出一长线的波光，不至于彻底黑暗。
突然有咯吱咯吱的摩擦声清晰传来，木地板微微晃动，垂钓的男人身形未动，似乎是等待颇久。
“你们这些地方都是哪里找的？一回比一回隐蔽。”
烟头火星亮了一下，杜峰边走边吐出一口烟气，他在看台尽头停下，瞅了眼脚下的水桶，果然是一只鱼虾也无。
“不过是今晚想钓鱼了，顺便把你叫过来。”
声音略带笑意，帽底下的头抬起了些，吴志诚的脸在幽暗中更显得沟壑分明，但因为多了些垂钓的闲适，将平日里的严肃刻板冲淡了不少。
杜峰看他身侧有个空的马扎，便自顾自坐下了，说：“好久没见你了，这回劳你亲自来？黄哥呢？”
“给他放个假。”
浮标微动，吴志诚收起鱼钩，饵没了却不见鱼，他重新挂上鱼食又抛了出去，浮沉几下终于停静。
看他仍未开口，杜峰懒得再闲扯，主动说起今晚的情况。
“今天这个茶楼开业，来的人没我想象中多，而且大部分是赌场的熟客，有几伙人没见过，好像是刚到g市没多久，有几个是缅甸华侨，说是做茶叶生意，实际上么，就不清楚了……”
杜峰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吴志诚的神色，却发现他一直盯着水面，表现得兴致缺缺，也就住了嘴。他一向琢磨不透吴志诚的心思，还是和黄吉琛接头比较顺畅，说话方便也不用这样看脸色。
浪头又打过来几道，将浮标扑得在水里只能看见隐约一个光点，这种时候不大会有鱼上钩，吴志诚终于转过了头，问说：“唐思南你见到了？”
杜峰点头：“和照片上是同一个人。”自数月前，吴志诚就在私底下让他关注这个罗唐的女儿，尤其点明了先不用和黄吉琛说，他虽然摸不到头脑，但这确实是吴志诚的作派，也就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唐思南来过赌场几次，好巧不巧他都不在，今晚还是头回和真人打了照面。他继续说：“我试探着问了几个人，都说罗唐这个女儿是年后才出现在g市的，此前没听说过。”
吴志诚点点头，表现得并不意外，他又提醒了一句：“老黄那边不问的话，你先不用提唐思南的事。”
杜峰怎么想都想不到黄吉琛和唐思南会有什么关系，没忍住还是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吴志诚身子弓了许久，将鱼竿支到了腿上，略伸了伸懒腰，才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他顾好你赌场的事情就可以，其他的事不用分心。”
杜峰自知再问无益，只好将心头的疑虑压下去了，又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些赌场的近况。开张了两三个月，已有一些稳定的客源，无一例外都是罗唐的“生意朋友”，罗唐授意过要多放水让朋友们玩得开心，但大概是时机还未成熟，还没见到什么政界人士，资金流动上目前也看不出什么眉目来。黄吉琛虽多次提醒他多加小心提防，但他实在没感受到哪里会有危险。
远处轮船行运不停，传来几声汽笛声，吴志诚看了眼，突然问说：“今晚有没有提到船运的事？”
杜峰正在回想，身后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他警觉回头，来人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到手上拎的白饭盒随着走动闪闪发亮。侧头去看吴志诚倒是没什么反应，他这才放下心来。来人走近，就着水里的光，黑帽子下一张白净冷淡的脸，竟然是孟乔。
“啪”，孟乔将塑料袋扔在地上，里面是两饭盒的烧烤，孜然鲜香味冒出来，让人半夜里生了饥饿。
她声音比表情更冷淡：“走了两里路才买的，下车的时候怎么不说？”
吴志诚无视了她的不悦，一手持竿，一手翻捡烤串，问：“我的鱿鱼呢？”
“没有。”
吴志诚啧了一声，皱着眉毛抬头看她，她倚到栏杆上点烟，一脸行了远路的不耐烦。
杜峰在一旁笑出了声。海边烧烤哪能没有鱿鱼，看明白了这是孟乔在借着鱿鱼表达不满，惊蛰能有这么个敢和吴志诚对着干的人物，哪怕只是小小一串烤鱿鱼，都让他觉得有种畅快之感。吴志诚冷眼瞥他一眼，他赶快拿起了一串塞进嘴里，连声说好吃。
吴志诚在一堆绿色蔬菜里终于找到了肉，闻了闻却是他不吃的羊肉，只好又扔回去拿了串白菜。
“怎么不多买点肉串？烤菜有什么好吃的。”
孟乔吐了口烟，将帽子反戴到后面露出表情，明显在说你爱吃不吃。
吴志诚叹口气，被动接受着今晚的维生素摄入。难得见他这样吃瘪，杜峰心里乐开了花，不愧是惊蛰的1号学员，是个人物！
一番打断，杜峰重新想起吴志诚刚问的问题，船运。但他赌场生意同别人不太有关系，众人聊起私己事来也一概避开了他，这也是为什么他提前离了场。
“今晚上没提什么生意事，也就是唐思南领着介绍大家认识。还请了法师整了出上香拜神，你们是没看见，罗唐领着一帮人拜天地，很有意思。”
他突然想到敬香的红包，赶快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带出一股唐思南的余香，打开后里面是两张百元大钞，他施施然地两指拈出塞进了自己的钱包。
吴志诚瞥了一眼，“啧，两百，还真是大方。g市这边红包里一般只塞十块钱。”
孟乔却伸手将空红包拿了过去，凑到鼻子上闻了闻。
吴志诚看她一番动作觉得有点好笑，问：“闻出什么来了？”
孟乔笑了笑，把红包扔回给了杜峰，“竟然不是香水味，是种沉香，东南亚很喜欢这种东西，国内做药材比较多。”
杜峰奇道：“你这都知道？”
孟乔点头：“我聪明嘛。”
吴志诚倒是沉默了下，也煞有介事地将红包拿过去闻了闻，“东南亚？”
孟乔笑他：“你一个老男人，闻香这种动作，显得有点猥琐。”
杜峰再次在吴志诚脸上看到那种吃瘪的表情，勉强才忍住发笑，看吴志诚欲发作，急忙正色扯开话题。
“唐思南还带了个男朋友过来，叫宋其言，还特意介绍了句是b市宋陆的儿子。”他想起今晚宋其言那身格格不入的休闲装扮，补充了句：“看着倒是个普通男生，不像是生意场上呆过的，罗唐对他倒挺亲切，不知道是因为唐思南，还是因为宋陆。”
“宋陆？”吴志诚反问，这是个他没听过的名字，但既然在b市，最好还是要查一查。
杜峰知道他心头所想，附和道：“年前毒品案子不就是因为b市有人阻拦么？没准是个方向。”
孟乔将烟拈灭，突然打断道：“还特意介绍是b市的宋陆？”
杜峰点头：“我看大家的反应，倒是没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宋陆。”
三人对视了眼，突然觉得其中些许蹊跷，但一时也想不到什么缘故。
杜峰从怀里掏出了张纸，上面是他手画的茶楼的平面图，潦草地标着庭院的结构，旁边的二层小楼被他圈了出来，他接着说：“不过我一直在庭院待着，二楼有几间亮了灯，里面应该是些包厢，具体的结构不清楚，有人把着，不让上去。”
吴志诚略扫了一眼图纸就揣进了怀里，“罗唐的警惕性一直很高，庄玟那边也找了人盯场，什么都没拍到，估计二楼那些人物才是关键。”
又一阵轮船汽笛声，海面上已经泛起了晨间的雾气，轮船划过，激得烟波涌动。
孟乔主动提起说：“路千之前说，今年来g市招商整资，在船运上有大动作，好几家公司空出来了在招标。”
杜峰问：“是私企？”他今年一直在赌场待着，对这些情报并不是很熟。
孟乔答：“公私都有。”
杜峰唔了一声，公家开发招标，若是也能落到罗唐头上，那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脑海中二楼包厢的灯愈加明亮了起来。
三人沉默了晌，不约而同地感受到罗唐重返g市后，比出事前更要顺风顺水了，似乎背后是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自然只有吴志诚知道，那个人姓顾，远在美国也能只手遮天。
吴志诚咳了咳嗓子，岔开了话题：“朱贺今天来了吗？”
杜峰摇头：“最近都没怎么见他，罗唐身边换了个高个男人，叫景东，之前我和黄哥报备过。应该也是南境过来的，似乎是和毒品有关。”又想到今天拜香大家齐躬身的时候，他看见前排景东后腰鼓起，接口说：“他今天带着枪，几乎是一直跟在罗唐旁边。”
吴志诚似乎笑了下，却没过多在意这个景东，只是说：“朱贺那边你最近和他少来往。”
听这话的意思，吴志诚是要动他了，杜峰乐得如此，他一直记得朱贺调查出他去年给罗唐办过事，保不齐就能调查出更多，因而一直对这人有些提防。
吴志诚将鱼竿收了回来，果不其然饵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也不知是被水浪冲走了，还是有什么机灵的鱼给叼走了，他没再放新的鱼饵，将杆子三两下折好收到了脚下。
杜峰想了下，今晚也没什么新的信息是需要报备的了，也就起身帮忙。孟乔依旧抄手立在一旁。
吴志诚将水桶里的水倒回海里，又嘱咐了一句：“唐思南那边，你还是多盯着点，我这边也查不出什么来路。”
杜峰点头称好。
身后孟乔突然笑了声：“怎么就长得那么像……”
杜峰正将马扎收起，响动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吴志诚离得近应该是听清了，也附和地笑笑，颇有意味道：“无巧不成书。”
于是一番收拾，三人离开了码头看台，是时已临近四点，身后海上水气越来越重，渐繁忙起的航运划破水雾，却带来更浓重的热气蒸腾。
停车场有些距离，天色已经眼见着亮了起来，但大概今日又是个阴天，晨星褪去，沉闷得只剩一团灰，见不到什么青白色。
脚下是些细沙，越往外走越多石砾，一夜未睡身上的痛感却更清楚了，杜峰小心避开着硌脚的石块，回头看了一眼，孟乔仍拎着餐盒垃圾，倒很有环保意识。身侧吴志诚终于把帽子摘了下来，头发被海风吹动得凌乱，两只眼睛却清醒地发亮，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杜峰问说：“小孟这是要开始任务了？”
吴志诚也回头看了孟乔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她后头先去欧洲一趟，回来你就能在赌场看见她了。”
杜峰有些期待，这么个半年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物，至今都不知道她新身份为何的1号学员，届时会以什么样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吴志诚又说：“以她的脑子，你的赌场有得她赚了。”
杜峰立刻反问：“那赢的钱还用不用上交国家？”当然这问的存了不少他的私心。
“惊蛰的资金一直不够用，你们要是还有那份心，就该多资助资助……”
杜峰立刻快走几步当没听见，孟乔在身后听了他们的谈话，也是上赶了几步凑过来揶揄。
“你那热带鱼少养死几只，就能省下钱来了。”
吴志诚无奈：“我那可是拿自己钱买的。”
三人笑过，暂享受着晨起海风里的轻松片刻。
“小姜呢，最近还好吗？听黄哥说她也开始任务了。”
杜峰在惊蛰时候就很看得上姜禾，她年纪虽轻，却很有韧性，想必卧底也能做出些名堂，但愿她能一直平安。
孟乔笑笑：“你可不用担心她，她有天赋得很，自己摸上了一条毒品线，竟然也和罗唐有点关系。”
杜峰哑然：“那这世界还真是小。”
吴志诚勾了勾唇，却不像个笑，更像个讽刺，“也是一种缘分吧……”
沉默了瞬，杜峰试探着开口：“黄哥之前也和我聊起过，他一直很担心这个侄女，也是，年纪那么小，说是高中还没毕业，”小心探看着吴志诚的神色，他略垂着眼睛，面上没什么表情，“这么想你们还真是残忍，把一个未成年拉过来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不知道图她什么……”
吴志诚已经察觉到他的试探，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冰冷，又很快消解如常，“已经成年了，成年后，才让她开始任务。”
谈话间天色已经大亮，三人也走到了停车场，这里也就是个废弃的空地，尽是些土色瓦砾，散乱地停着许多货车等着接货。不少人将车门大敞，正在里面窝着身子休息，看到他们也没什么反应。
杜峰帮忙将东西放到后备箱，也就别过了，准备去路边拦车，回家或是回赌场他并没想清楚，但也没什么要紧的。肩颈因为疲惫而发紧，他略活动了下，又点起了一根烟，烟气吐出混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浓重起来。
孟乔发动了车子，看了眼渐行渐远的杜峰，又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吴志诚，他也在看着杜峰的背影。
“杜峰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孟乔淡淡问，挂上档将车子驶离，石子路上略有些颠簸。
“可能吧，惊蛰里面，个个都是人精。”吴志诚阖目养神。他嘱咐过那么多次不要告诉黄吉琛有关罗唐女儿的事情，杜峰有所察觉并不意外。
车子终于开上正路，平稳了许多。
“那你真的想好了吗？”孟乔将车子拐了个弯，杜峰彻底在视野里消失。“姜禾这么好的身份，你真的舍得放弃？”
吴志诚依旧阖目，但眼珠在眼皮下微微动着，显得并不是很安心。
“等你从欧洲回来，我大概就能决定好了。”
孟乔笑得冷漠：“你这话说的，像是押在了我的身上。”
吴志诚沉默良久，正当孟乔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突然道：“是在你身上。”
孟乔脸上的笑也没有了，只剩下十足的冷漠。
“就算是我想让她退出，上面的人也并不好交代，到时候可能需要你出手。”吴志诚睁开眼睛，在后视镜里和孟乔四目相对。
“我出手？”孟乔移开视线去看前面的路，冷淡道：“你怎么那么确定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行车方向远离海岸，偶尔几声汽笛声透过紧闭的玻璃窗，如同呜咽，让人疑心是不是听岔了。路两旁是堆满大型集装箱的集散地，吊车在其中穿梭不停。这并不是特别的早上，只是进了雨季，难得有放晴，日出方向上的金光模糊，奋力也难以穿透厚重的云层。
“你会，”吴志诚又将眼睛合上，声音也带上将休憩时的敷衍，“别告诉我你不想姓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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