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九章04

十一月，林迹呆在戒毒医院的最后一个礼拜，他已经着手准备回瑞士，生活一时被各种繁琐事务填满，他才觉得自己真正恢复了过来，不光是□□上对毒品的瘾症已经几乎完全消退，更是精神上终于能回归他作为yves的日常了。

        至于乔里，自从上个月同她最后一次分别，林迹问候过几次，但并没收到过回复。他猜她大概是在柏林忙于乐团的事，便也没有太担心，也没有去问苏秉柯。

        这天上午，s市天气阴沉，竟然罕见地打了一声闷雷，林迹站在病房窗口边，看窗外树枝摇晃不停，不知怎的想起乔里给他拉大提琴那次了，正想着就给乔里又发了一条消息，对方很快显示正在输入，没多久，他第一次收到了乔里的回信，内容有些奇怪，“我下午来。”

        下午来？来哪里？林迹有些好奇，甚至想着她是不是发错了。

        又是一阵大风吹来，将他在桌上搁的练字笔纸吹得哗啦啦直响，他这些日子，已经将汉字练得有模有样了，尤其是乔里临走时写的那句诗，他自觉临摹得已经很有水准了。林迹将窗户合上，纸张的哗啦声终于停下来了。

        午时风休，阳光从乌云缝里透出来，空气恢复了敞亮。饭后，林迹去公园走了走，室外，十一月的天气带了冷意，他披着件毛衣，想着自己一礼拜后就要离开这里，竟然有些不舍，他不禁反问自己还会不会来中国，一时也没有答案。

        就是在回来一进病房的时候，他看见了乔里。

        乔里背对着他，正在看桌上他的练字，练字本的扉页上就是她的字迹，“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

        听见他进门，乔里没回头，背对着他笑道，“你翻来覆去练这一句，还挺成样子。”

        林迹走过去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

        乔里抬头看他，“我不是给你发了消息？”

        “我是说你怎么回s市了？”

        乔里低下头，手上继续翻着林迹的练字本，语气淡淡，“我一直在s市。”

        林迹更是惊讶，“你没去柏林？为什么？”

        练字本明明全是空白页，可乔里仿若未觉，还在不停地往后翻，林迹觉得她这模样很是奇怪，正要再问时，她自己把头抬了起来，看着他平静地说，“我爸妈死了。”

        长话短说，短话长说，其实只用十分钟他就知道了过去一个月她发生的所有的事情。林迹一时无言，这内容太让他震动，前半段的丧亲，后半段的……要怎么措辞才好呢，复仇？看着眼前一脸平静的乔里，显然她已经下定决心，反倒让他不知道从何安慰起。半晌，林迹开口问，“这么说，你要去g市了？”

        乔里点点头，“后天过去。”

        “那……纽约那边呢？柏林那边呢？”自己的生活，要这样一手抛下么？林迹觉得自己有一股脑的问题想要问，能开口问出的却没有几个。

        乔里略想了想，含糊回道，“这世上不再有jolly了。”她当然没告诉他惊蛰的事情，只简短说了她加入了一个计划，才能接近害她父母的人。

        林迹沉默了，他并不能十分理解这件事，什么样的计划需要她把自己二十年的生活都推翻，去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心里隐约感知到什么，可又觉得太过荒唐不敢承认。回想到她同男朋友发短信的样子，又问，“那你男朋友呢？”

        乔里摇摇头，“我没告诉他，就当我……死了吧。”这话并没有错，她确实已经把自己既定的生活，同父母一起葬身车祸。

        林迹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这趟回国，简直像坠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之前从未了解过甚至从未耳闻的桩桩事件，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上演。他想劝乔里不要一时冲动，断了人生，仇怨相报何时了，可他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冲动，她只会认定一件事，然后把它做好。

        乔里看他模样，反而笑了笑，“你怎么苦大仇深的样子？”

        林迹脑子里满是浆糊，半晌，只说出来一句，“你还是要好好想想，想清楚……”

        乔里没回他，转开话题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瑞士？”

        林迹明了这是无需再劝的体现，只好将满心的疑虑吞回肚中，答道，“下周吧。”

        乔里笑笑，语气里有丝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羡慕，她说，“那祝你一切顺利，早日回归yves的生活。”

        那你呢，林迹想问，什么时候回归jolly的生活。但他没有开口，这不是个恰当的问题。

        两人又沉默了，似乎什么气氛都不适合现在的场合，煽情也好，愤怒也好，伤感也好，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都只能让人觉得苍白无力。

        乔里倒是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些情绪，虽然林迹也很难分辨出那是什么。她正看着他，脸上还有淡淡的笑，说，“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很能合得来，我一直也没什么朋友，到现在可能就你一个，本来还想着去了欧洲我们也能好好相处，维持友谊，但邀你看演出怕是也不能够了。这回分别和上回不太一样，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我，不至于让jolly完全消失。”

        这是他认识她以来，听她说过最长的一段话，是她一贯平淡的语气，林迹却低下头来，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已经湿润的眼睛。原来这才是她的来意，希望有人记得自己。

        良久，平复好情绪后，林迹才抬起头，认真答应她，“我会记得你，jolly，准柏林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手。”

        乔里点了点头，“她最擅长的是《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

        窗外又有风雨声传来，窗户哗啦一声打开了，乔里走过去却没合上，只伸手去接落雨，突然回想起了苏佳宜葬礼前一日也是个类似的天气，她也是在这里，那时候，她还有大好前程。一低头，正看见林迹放在桌上的练字贴，满桌放的都是同一句诗，有一张是他誊在医院的白色卡片纸上的，小小一张，书签大小。

        她随手拿起来，说，“你这张练得很不错，不如送给我这个老师？”

        林迹问她要这个做什么，她打趣道，“帮你裱起来。”

        林迹拿过来自己又端详了一遍是不是真得写得漂亮，“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因此走出了这迥异的旅途。”他只念了前半句就停下了，没能再继续念出声。他意识到乔里为什么要把这句诗拿走。

        乔里从他手里接过来，淡淡地笑说，“还真是，一语成谶啊。”

        还好，多年后林迹又和她重逢，那时候她不叫乔里，也不再拉大提琴。但他一直保留着她最初写给自己的那句诗，在空白的练字纸上，无意写下了后半生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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