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四章04
乔里过来找林迹的时候，正看见有个男人从他的病房出去。一时有些疑惑。
早几日，姨夫就嘱托她时常过来看一下林迹，他们年龄相仿，又都是国外长大，好过他五十岁的老人，应该更能说得上话。林迹在s市的亲人看起来对他也并不大上心，把他送到戒毒医院后，就没再来过。乔里来了几回，果然相谈甚欢，戒毒医生告诉她林迹现在正在转折期，有人多陪着好一些，她便今日特意背着琴过来，心想再也不会有比这个更能解闷的东西了。
她也知道林迹在中国不认识什么人，刚刚那个男人，或许是走错地方了吧。
乔里抬步走进病房，看见的就是林迹正在床上蜷成一团，浑身颤抖，勉力也够不到护士铃。她赶快把医生叫了进来，医生注射了一针安定剂。
因为安定剂这几日在减量，注射之后林迹也还有些难忍，乔里便在窗口搬了把椅子，坐下架起了大提琴。林迹在床上攥着床单冒冷汗，同她说话来分散注意力，“看来大提琴是你最爱的东西，你一路背到这，也不嫌沉。”
乔里拉着琴弦试了几个音，赞同道，“这几年确实最爱它。”
林迹问，“那过几年呢？”
乔里把大提琴靠到肩膀上，调整好姿势，“过几年，没准就喜欢别的东西了。”正欲拉琴，又多说了几句，“我早几年很喜欢法律，可是我爸爸是律师，他说我不适合学法律。”
“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太冰冷太理性，不懂人情冷暖，是学不好法律的。”
林迹觉得这话倒有些稀奇，“我以为法律这种东西，就要够理性的人才适合。”
“我爸爸说，”乔里把琴弓放到第一个音上，“律师、法官，懂条文是不够的，还要懂人。”
语毕，弓弦一动，几个开合间，大提琴专属的低沉悠扬在s市这间偏僻的戒毒医院里徐徐传开，乔里身后的窗户开着，天欲雨时的风裹挟着湿意吹了进来，乔里仿若未觉，还沉浸在琴声里。林迹觉得舒缓开来，刚刚蚀骨挖心般的瘾痛渐渐淡去了。
曲子拉到一半，渐入高潮，窗外的风也大了起来，临窗一片小树林，树叶哗哗地摆动着，似乎在应着乐符跳动。大提琴又是一个长拉弦，声调渐高起来。林迹忽然觉得这曲子熟悉，却像是遗忘已久被放在脑后的记忆，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乔里拉到下一个段落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年幼同母亲刚到苏黎世的时候，似乎是在火车站，他们两人站在月台上，大厅里传来了这首曲子，母亲正在打电话，他被音乐吸引，挣脱开母亲的手向大厅走去。
19岁的林迹在这一刻仿佛回到了12年前，他站在火车站大厅门口，看着身旁7岁的林迹懵懂地听着音乐。月台的电话亭里，母亲还在打着电话，似乎在同人争吵，说的是中文，“你从前没管过我们，以后也不要再管我们的事，也不要再问我阿ji……”随即挂了电话，捂住了脸。
7岁的林迹终于回过头发现了母亲的异样，扑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抬头却发现她在哭，行行眼泪流下来，滴到了他的脸上。他没见过母亲这种模样，想问又不敢问，只好把脸同母亲的腿贴得紧紧的。那是年幼的他能尽到的最大安慰。
有辆火车进了站，呼啸的声音把这段记忆吹散。林迹神思归位，觉得母亲当时大概是在同他生父讲电话，他前几日，见到的那个人。
林迹是同苏秉柯回的s市，路上苏秉柯便告诉了他已经联系上了他的生父。此后一路北上，突得变成他的寻父之旅，林迹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爸爸，对他来说一直是个陌生的字眼。年幼在国内时，一直只有母亲相伴，他全然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去瑞士后，母亲也一直没有再嫁。或许小的时候他问过她父亲的事，可看出她不愿多谈，此后便不再问了，只当自己真的天生没有父亲。
这二十年来，他也并没有长成和别人不同的模样。这趟回国，更没有存了任何父子相认的心。可一番经历了生死，突然多出个父亲，告诉他他在这世上还有一个最亲的人，他有些心情复杂。
到了这里的戒毒所，那人已经在了，看到他无惊无喜，两人相对无言颇久。
后来是那人先开了口，“我上回见你，你刚出生没多久。”
林迹仔细辨别这个陌生人的容貌，没觉得同自己有哪里相似。
又不知等了多久，那人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妈妈呢？”
林迹淡淡回他，“去世了。”
那人表情一瞬的凝固，似乎颇为震动，“什么时候？”言语间竟然有丝颤抖。
“06年。”说话的时候林迹没看他，抬头去看病房外的一小片天空，s市的天并没有瑞士蓝。他母亲去世的时候瑞士正是深冬，他记得葬礼那天有很澄澈的太阳。
“是……意外吗？”那人又问。
林迹摇摇头，“病逝。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那人沉默了，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良久道，“我记得她身体很好的。”
可能母亲她曾经身体很好吧，可是后来她吸毒酗酒，好好的生活被她自己亲手毁了。但这些，林迹并没有同他说。
后来他主动同那人只主动讲了一句话，“我的ji，是哪个字？”母亲没教过他汉字，也不许他学，去了瑞士后中文名更是废弃了，从来只叫他yves，似乎是要与过去的所有生活决裂开。
那人顿了顿，说，“季节的季。”
林迹又问，“同无迹可寻的迹，是一个字吗？”
那人似乎有些疑惑他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摇了摇头。
林迹觉得这样很好，便笑了，“我现在的名字，是无迹可寻的迹。”
对面点点头，似乎是默认了，自己实在没什么权利去干预他的名姓。
最后的时候，那人说，“我听说你的事情了，活着就好……我会给你一笔钱，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络了。”
林迹点点头，“谢谢。”
窗外的雨，急了一阵又停了。乔里一首曲也奏罢，难得现出了几分得意的神色，问他，“怎么样？”
林迹鼓掌称赞，“柏林交响乐团不要你的话，一定是他们的损失。”又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
林迹点点头，将这名字记下了。音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他以为忘记的事情，这首曲子却在替他记着。
“对了，有件事，”乔里正在装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道，“明天，是表姐的葬礼，姨夫到时候会来接你。”
第二日，苏佳宜下葬的时候，s市憋了数日的雨，终于倾盆地落下来了。
苏秉柯择的是s市新开的一处墓地，落在城郊的半山腰上。苏佳宜的那方天地，就在最靠上偏角落的地方。约有个数十米的海拨，向下望去，能看见地面上一片树林，向上望去，是很完整的一片天空。如今大雨冲刷下，天地间所有的色彩都带上了湿意，山下的树林腾起雾气，一切看着干净又迷蒙。
参加葬礼的只寥寥数人，可因为大雨吵闹，也没有显得太过冷清。
中间雨歇了一阵的时候，苏佳宜落了葬。苏秉柯亲手将骨灰盒放进墓穴里，又放了只白玫瑰，苏佳宜生前最喜欢的花。墓地找得仓促，可这样个地方，人少又视野开阔，他觉得女儿应当会喜欢。
然后是乔成励夫妻，两人共撑着把大黑伞，乔成励紧握着妻子的手。乔太太将两朵白玫瑰放进去，泪水又流了出来。她同佳宜道，你爸妈，我们一定会照顾好的。
最后是林迹，他拄着个拐杖，在泥地里走得颇为艰辛。他将白玫瑰放进墓穴，心中同佳宜说，好好休息，所有的痛苦都不在了。
墓碑上，苏佳宜笑得很开心，有雨水从照片上滴下来，被苏秉柯擦干净了。林迹默想，她若是看到自己的葬礼，该会想些什么呢。环顾四周，却见诺大一个墓园，只他们几个人，聂景一也并没有出现。
大雨又起，一行人匆忙下山。山下，一群飞鸟在雨中飞得毫无章法。
快到山脚的时候，苏秉柯为林迹撑着伞，似乎是斟酌良久才终于问了出来，“佳宜她……有没有同你提过她抑郁症的事情？”雨打在伞上声音颇大，衬得他这句话声音微弱。
前几日他方得闲为佳宜整理瑞士遗物，流水账单上每月都有一笔心理医生的费用，一番周折联系上的时候，对方问她，苏小姐有五年的重度抑郁病史，作为她的父亲，您不知道吗？苏秉柯攥着账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迹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什么，偏头问他，“苏伯父您说什么？”
苏秉柯却没了再问一次的勇气，答案是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
第二日一早，雨便停了，阴沉了半个多月的s市，终于大晴。苏秉柯一时有些遗憾，葬礼该再往后推一天，昨日大雨滂沱，实在狼狈。
下午，有乔太太在家陪着姐姐，乔里便出了门，打车赶往墓园，算是补上昨日的葬礼。
八月底天还很热，昨日酣畅地下了一整日，今天也只一个半天地面便干了。乔里在山下买好花，一路上山还算稳当。进了墓园，隔着很远便看见了佳宜的一块新碑，只是恍惚瞧着墓碑前似有个人影正坐在那里。有工作人员正在清扫路面残留的泥泞，让乔里让了让脚，这么个工夫，抬头再看时，墓碑前已经没有人了，只让人疑心是不是看岔了眼。可走到佳宜的墓时，乔里分明看见墓前放了朵新鲜的白玫瑰。
她环顾了下四周，这里是个偏角落的地方，相隔几米远便有处小树林，倒是可以躲藏。她想起佳宜未婚夫的事情，惊觉自己怕是惊扰了旁人的拜祭，把手中的花放到墓前拜了拜，便走了。临走时多看了眼佳宜的照片，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同她长得像。
出墓园时，她没忘再回头多看一眼。果然，墓碑前那个黑色的身影又出现了。乔里静立原地看了片刻，难得地从那个身影中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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