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欺骗我

云朵上，被方渺渺夹在臂下的阿幸忽然似有所觉，从母羊身上移开注意力，圆圆的眼睛看向青荇，伸出小手。青荇远远念了一声:“阿幸，你要好好长大。”她们注定无母子之缘，幸好阿幸有机会离开这里。

        祥云升空，消失在云层烧破的巨大缺口。止渊仰面目送着久久未动，嘴角笑容慢慢消失，眼神深下去，瞳中那抹光华像渐渐沉入湖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边的动静终于惊醒了他。青荇在努力想把蒲舟搀扶起来。止渊手一挥，青荇的身形忽然散开，像一抹墨色在水里无声晕化，消失不见。

        蒲舟大惊，试图拉住她:“阿荇！”

        却什么也没抓住。青荇就在止渊抬手之间没了。蒲舟瞪着止渊，目眦欲裂:“你……你杀了青荇！我跟你拼了！”

        可惜弱质书生连站立起困难。

        止渊俯视着他，眼中像结着一层冰凌:“她本就是死人，何来杀她之说？蒲舟，你忘了吗？杀她的人是你。”

        “你胡说……”蒲舟一声反驳的尾音卡在喉间，憋红了眼眶。止渊说的没错，是他亲手把濒死之际的青荇化成画魅。他艰难地道，“我是为了救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做为一个健健全全的人重新活过来。”

        “可是你失败了。”止渊的语气并没有责备，反而有些愉悦，“你还记得与玉描所签契约的最后一条吗？”

        蒲舟脸色煞白:“你到底是谁？”

        止渊未答，只道:“你暴露之时，就是终契之日。不过，你干得不错。这幅百魅卷不会废掉，我会替你收好。”

        止渊语气中的一丝欣赏之意尚未落下，已张开右手五指朝向蒲舟头顶。蒲  盘脑中似起飓风，血液、灵魂和全部生命都被一股奇异力量尖锐而强横地夺取。

        百魅卷的邪力聚起的一枚碧绿傩子被从蒲舟识海中吸出，缓缓浮出他的额头，落在止渊指尖。蒲舟倒在地上，清瘦身体与汉白玉地面相撞，发出几乎破碎的声音。

        止渊未再看他一眼，只端详了一下含着绿焰的珠子，称赞道:“品相不错。”将它捻入左腕珠串中。

        他看了看手中铁杆狼毫笔，又抬头望向燃到天空边缘的天火，叹息中带着一丝满意:“九黎水魂，金乌真火，这两者相遇，要费点力气了。”

        卧云石城没有了万家烟火，消失了市井喧闹，空空荡荡如一座鬼城。从天梯塔底跑出来的修士们多数已城，仅剩下的几人暂住渡川客栈。

        天枢站在客栈天井，浅青衣袍沾了水气，像一片潮润山色。他抬头看着屋檐圈出的一方天空，厚厚云层内像裹着涌流的火，红彤彤的光时明时灭，伴随着隐隐滚雷似的轰鸣，包藏着一场天翻地覆。

        天枢送人撤离百魅卷后，有心回去帮忙，却发现云层上被金乌之火烧出的洞已经寻不见，乌云搅成一团，无门可入。这个状况已持续两日了，不知何时是尽头，止渊也没有回来。

        天枢原是口不遮拦无拘无束的性格，可是面对止渊时总是什么也说不出。压在他们师兄弟之间的过去太沉重了。即使在这悬心挂肚的时刻，他也闭着嘴，只会沉默地等街。

        站了一会，他沿着楼梯走回三楼。客栈里的梦娘、店小二、客人们都不见了。一连路过几个门口，里面很安静，仿佛没有住人。

        某个房间里，母羊悠闲咀嚼小阿幸总算趴在母羊肚子上睡着了。负责照料她的赵洛疲倦地坐在地上，颈子弯出沮丧的弧度。他对母羊道:“你知道吗，迟师兄把我推下＇地府入口＇时，他对我说＇师弟，对不住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母羊平静地看着他。两天了，大家各有各的心事，没人有心思听他倾诉，赵洛只能跟母羊说。它至少是个好听众，非常有耐心。他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我从小就傻，就缺心眼，拜入白烬离轩之后，全指着迟师兄罩着我，我什么事都听他的，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把我推下去……我好想跟他打一架……”

        赵洛捂住眼:“可是他回不来了，我连打他的机会都没有……”他害怕吵到心情同样不好的其他人，压抑着呜咽不敢大声哭泣。

        秋华间里，明玉琛和明琚各坐一边，默不作声。从天梯塔下来后两日里，师徒二人之间像隔了一道深渊，几乎没说过话，连对视也不曾有。

        不知过了多久，明玉琛似鼓足勇气，清了清嗓子，转过半个身:“明琚……”

        明琚面朝着墙坐得笔直，头也不回，突兀地打断师父的话:“您早就知道是吗？”

        明玉琛尴尬地捏着袖口:“我……我只是猜到一二，并不能确信。”明玉琛没有别的长处，唯一的强项就是谨小慎微贪生怕死。天门二开时六人登仙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时，唯有他注意到另外六人下落不明。结合城主发的函符要求必须二人结伴，明玉琛猜出另一个人下场不妙。

        但是，他还是带明琚来了，而且什么也没跟明琚透露。

        明琚背对着他，声音低哑艰难:“那么您……是打算把我推进地府吗？”

        明玉琛久久没有回答。

        明琚在漫长的等待中发起抖来。

        只听明玉琛缓缓吐出一口气:“是。”

        明琚猛地转过身来，脸不知何时已布满泪水。总是内敛克制的少年再也绷不住，崩溃地喊道:“我一直把您当成亲生父亲的！为什么，为什么！”

        明玉琛冷漠地转过了身去:“明琚，登仙鸿蒙，是每个修行之人的终极所愿。”

        “我不信！”

        明玉琛的嗓音毫无波动:“事已至此，无话可说。你我师徒缘尽于此。宋天枢来头不小，以后，你跟着他吧。”

        “我不信，你骗我！”少年号啕大哭起来。

        明玉琛已走出门去，不轻不重把门带上。身后传来“砰”的一声，一只花瓶砸碎在门内侧，少年在屋里疯了似地乒乒乓乓乱砸一气。

        明玉琛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走廊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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