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须弥镜小乾坤
方渺渺记起许多年前白影跪在她座下誓言朗朗——“白影愿毕生忠于尊主，万死不辞！”
她心中锥痛，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投靠新主，升官发财。恭喜高升啊白统领。”
白影猛地抬起头来，双眼泛红:“不是的！我没有认星君为主，只是为星君效力。尊主失踪之时，妖族损兵折将，竟没有合适人选继任新妖王……”
方渺渺默默想:无人接任妖王，也不全是因为有能力的人都出事了，还另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却是白影这个等级的小妖不能知道的高层机密。
白影接着道:“妖族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一度内讧。为防大乱，天帝降旨任命神族暂管妖族，谁能承想，天帝任命的是当初围攻大夜弥城的天枢星君！族人当然不愿，也曾闹过。但时日久了，其实星君对我们妖族还是很好的。”
听到最末一句，方渺渺心头怒乍的芒刺像被一只钢锉猛地锉了下去，又痛又失落，整个猫呆愣愣的。天枢对他们很好？那她呢？
她从一只普通猫妖走到妖王之位，为了立威扬名，手段雷霆铁腕，亦踏过无数鲜血和尸骨。这个过程，迅速磨灭了她本性里那些脆弱且无用的东西。
其实说到底，鸷狠恣睢掩饰的是深层的惧怕。怕镇不服生性不羁的族人，怕坐不稳王位，怕守不住妖族根基。所以她比任何一届妖王都铁腕专断，主事们常跪在座前瑟瑟发抖，族人吓唬小孩子都会用到踏月尊主的威名。
像天枢跟白影那样语笑风生的情形，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对族人不好。所以他们喜欢天枢，不喜欢她。
他们忍了她那么多年，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妖王了吧。
白影见猫儿忽然精神萎靡，担心地伸手来摸她:“渺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挪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打起精神问道:“我听说大夜弥城就在此地，怎么只有一片碧落山，城在哪里？”
他仿佛抓住一个和好的良机，殷勤道:“百年前星君从上界来此，加强了大夜弥城的出入防范。他用须弥镜把整座城隐起，从鸿蒙天召来碧落山镇守入口，要有星君亲自签发的鱼符才能进去。星君可是个讲究人，你看这碧落山错落有致的群峰，飞瀑溪流的美景，都是星君亲手用仙术捏出来的……”
好家伙，山都要按自己的喜好捏。不愧是吹毛求疵的天枢。方渺渺翻了个白眼。
她问道:“须弥镜是什么？”
“须弥镜就在山神府后面的山谷中，要有星君签发的鱼符才能进入。”
她没有答腔，站起身来踏着屋脊的雪走开几步，又停下，头也不回，问道:“天枢那件大氅的毛领子，是怎么回事？”
白影怔了一下，想了一阵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道:“你鼻子好生灵敏，竟嗅出我的气味跟星君的毛领子一样。那是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星君刚刚接管妖族，我与一些不愿屈服的族人起事，却被他镇压，统统关入刻着镇妖符的牢笼，现出原形。那时他便看上了我的皮毛，天天钻进笼子里给我梳毛，待梳掉的毛攒一小袋，托他的星君兄弟带上鸿蒙天，请织女一根一根植在皮子上，做了个毛领。”
方渺渺僵立风中，险成冻猫。一时不知该感慨至少白影还反抗过，还是该吐槽天枢为了条貂毛领子竟付出如此心血。白影开口还想说什么，她已耸身跃下屋檐去，消失不见。
他看出她态度冷淡，不敢追她，在屋顶怅然坐了一阵，起身离去。
方渺渺从檐梢瓦兽后面绕出来，回到白影呆过的地方，积雪上搁着那条烤鱼。
哼哼，算他识相。
一条鱼啃得骨都不剩，只留下一根签子，前爪抹了抹嘴，下了碧落阁，越庭院过花墙，朝山神府后方而去。
山神府建在碧落山主峰峰顶，水洗似的夜空似离得极近，抬手若能摘星。天枢曾为战将，却颇附庸风雅，府宅中三步一亭两步一阁，游廊小桥，曲径通幽，处处漂浮着金砂石星子。
路过一间屋子时，方渺渺的脚步顿了一下。屋子的窗内透出金砂石特有的金莹莹光线，在窗纱上投下一个伏案夜读的身影。那是天枢的书房，他在审阅白影带回的外巡文书。
她的目光在剪影上凝了凝，有些困惑。他是百年前的金甲兵统帅，他与她交锋时贪狼剑势如雷霆，他为她烹一锅鲜鱼，他夺走她的王权，他趴在桌子上批阅妖族的琐碎事宜。
重重面目叠加在天枢身上，此刻印在窗上的剪影又清晰简洁。
让她感觉看不清摸不透，却不会对他抱有期待，只会满心警惕。神族人占据大夜弥城，她不信天枢无有所图。就算她的子民痛恨她，她也要把王位夺回来，洗清自己的冤屈……给被害的族人复仇。
她没过多停留，很快收回目光，径直穿过后院园林，翻墙而出，来到峰后山谷之中。白影说的“须弥镜”在哪儿呢？她在冰雪覆盖的谷中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镜子。最后停在谷中央一个圆形湖泊边。
大冬天的，湖中也没结冰，水面平静如镜，月华分辉星辰共影，天上水中一般澄澈，映出她清晰的身影。这是此处唯一能让她联想到镜子的东西了。
爪子一翻，掌心肉垫上多了一块鱼形铜符，反面刻着:“碧落府卫白影通行之符”。
在碧落阁顶跟白影说话时，她就将他腰间挂的鱼符顺过来了。她把鱼符朝水面一亮，突然天旋地转，乾坤倒转，她仿佛一头栽进了湖中！
她紧张得四脚撑地，绒毛倒竖。晕眩过后，发现自己仍站在圆圆湖边，水面仍映着她的影子。怎么，什么都没发生吗？
抬起头来时，却发现四周已不是山谷，而是一片雾气蒸腾的空濛世界，浓稠夜色流淌，天地浑然一片，远近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雾气间只露出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门楼。它像个巨人巍然俯视，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方渺渺却没有恐惧，心中只悲喜交加。因为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门楼上刻着森凛青字“大夜弥城”，这里便是妖族王城的正门。
大夜弥城是妖族王城，亦是圣地，足有千里之广，须弥镜竟如此厉害，生生把一个小世界藏在倒影之中。
她一步步走向门楼下的拱门。近乡情怯，心情十分复杂。不知大夜弥城已被神族践踏成什么样子，不知故人还有几个在。
门前两边浓雾突然散开，露出两头数丈高的青铜兽，腿粗似柱，龙首螺背，面目凶恶。两铜兽居然活了起来，低下巨首，铜铸的双目齐齐盯住她，轮流发出带着金鸣声的咆哮:“来者何人？”“出示鱼符！”
这两座守门铜兽是神兽椒图的造型，格外高大凶煞。它们其实不是真的神兽椒图，只是在此守门数千年，吸收日月精华，又经妖术点化，已然成灵，站在这里威风赫赫。凡是来妖境的，均是没进门，先被二兽震一震。踏月尊主一度颇为自豪，给它们赐了名字，站门左边的叫阿椒，右边的叫阿图。
从前，每当踏月尊主的云辇出境，这两只青铜兽都要屈膝跪下，巨兽叩地的，这次，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方渺渺的猫身在巨兽脚下显然格外小，跟它们一个脚趾差不多大。她仰着脸，伸着爪，一对碧眼水汪汪的，肉垫上托了一只鱼符。
阿椒俯首看了一下，声震如雷:“这是白影的鱼符！大胆小妖，竟敢冒用他人鱼符！”
它声音太大，震得方渺渺忍不住抿下耳朵。阿图看了看她，抬头冲阿椒吼道:“你小声点！她只是一个小猫咪，你吓到她了！”
阿椒十分不服，吼了回去:“冒用鱼符，理当缉拿审问！”
阿图吼得更大声:“她既拿着白影的鱼符，必是白影的朋友，让她回去就是了，她这么小一点，何必抓她！”
阿椒怒道:“你我身为守门神兽，不守规矩以貎取人，是不忠不义！”
阿图大怒，一脚掌朝阿椒脑袋拍去:“你说谁不忠不义呢？”
两头青铜兽的斗殴充斥着金属碰撞的激烈声音，沙石飞腾，天地变色。地上跌落一只鱼符，猫儿早已不见踪影。
方渺渺小巧的身形在兽腿间纵跃穿行，进入黑洞洞的拱门下，回头望一眼还在激斗的二兽，心道:阿椒恪守原则，值得表扬。阿图有些心软了，这可不行，等她恢复身份，要好好说说它。
门楼之下的拱形通道有百步之长，穿过通道，方渺渺就回到万境了。短短百步，仿佛异常漫长，无数光影闪过眼前。
她想回家，又害怕回家。
大夜弥城数千年来伫立于此，它是妖族王城，是妖类心目中的圣地，城中王宫的玉座上坐着踏月尊主。妖族在苍朔大陆各处或以族群聚居，少数隐居在人族的市井之间。不论族群身在何处，遇到什么艰难困苦，他们都可以来大夜弥城寻求庇护。
然而百年之前，一场剧变让踏月跌下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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