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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得胜


长沙三次会战,我都有经历。

        第一次会战时我才15岁,对战争最大的感触,便是街上多起来的流民和军人,还有越来越热烈的学生游行。至于粮食药物的紧缺,我体会不深,只记得那段时间家里气氛凝重,亲戚频繁出入我家,而父母却严禁我们三个出门,甚至要求我们躲入菜窖,我和弟弟开始还会谨慎,渐渐的就在菜窖钻进钻出的玩,只有姐姐神色紧张,意外的没有找我的茬,手拿一根棍子坐在菜窖口,久久不说话。

        事后我才知道,她是想保护我和弟弟。

        第一次会战结束,学校复课,我也与同学一起加入了街头游行的队伍。

        当时游行的主题有很多,大多以救国救民为主,学生们占领每一条热闹的街区,呼喊演讲,动员大众参军捐助,驱逐日寇光复中华,也有那么一两支队伍不走寻常路,大骂老蒋消极抗战,我便是其中一员。

        当时怀着怎样的心情加入已经不得而知,只是第一次游行,我便尝到了高压水枪的滋味。

        那东西冲在身上比姐姐的拳头还疼,我们的队伍没走两条街就被冲散,被警察追的四散逃离,我在混乱中摔了好几跤,跌跌撞撞回了家,发现衣裳也破了,头上也起了个大包,狼狈至极。

        母亲见状,吓得抱着我大哭大骂,我看她哭我也哭,父亲也心疼,下了禁足令,谁知我这一行径竟然影响了姐姐,第二天,姐姐便剪了短发,与她的女伴们去街上演讲,气的父亲胃疼,连连感慨还是细伢子(三弟)最听话。

        我当时想,革命可真难啊,游行真危险,可年轻人岂能在这样的时代狂潮之下碌碌无为?

        于是我退而求其次,投入了当时另一个非常火热的宣传活动——话剧。

        当时长沙各地的话剧非常之多,都以爱国救民为主题,有在剧院演出,有在露天街头演出,我和学校的那些朋友(其中有去女中门口的狐朋狗友),一起组成了个话剧团,剧本由我写。

        可能就是那时奠定了我对编剧的爱好,我无师自通,奋笔疾书几个昼夜,写出一部讲述男儿出征的小话剧,第一次在学校演出便反响热烈,给予我们极大的信心,于是我飘飘然了,趁热打铁,又昼夜不休的赶出两部新剧,这次我还当起了导演。

        那时候我实在无知又气盛,与其中一部的男主角总是发生冲突,觉得他台词不好动作也不好,后来临近演出,男主角忍无可忍,罢演了!演女主角的女孩是他指腹为婚的女友,也跟着走了。

        我当时就傻眼,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可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无奈之下,我自己顶了上去,至于女主角,我不抱什么希望的找了姐姐,谁知姐姐居然答应下来,我感动得都快哭了。

        这就是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我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史无前例,绝无仅有,遗憾的是我忘了剧的名字。

        这两部剧,一部照例在学校演出,我主演的那部就在俱乐部门口的空地表演。

        当时俱乐部十分风光,长沙第一支西洋管弦乐团就是在这里演出,能在俱乐部门口占据块地皮,对我们学生来说也不错。

        因为有着一腔热血,我并不怯场,而且剧本是我写的,台词更是顺的很,就是姐姐有些紧张,说错了好几次,急的我汗都下来了,但围观群众兴致高昂,姐姐很快就进入角色,变成了我的“夫人”,我要加入战斗,夫人舍不得我,她伙同思想腐朽的父亲母亲阻挠我参军,而我还耐下心思与她讲家国天下的道理,最终裹着小脚的夫人终于被我开化,放开了小脚,与我一前一后,共同加入军队,最终在战场上一起牺牲在了敌人枪下。

        如此囊括悲喜剧和动作戏的剧本,再加上我沉浸式的演出,感动了在场观众,谢幕时掌声雷动,于是整个剧组临时决定,第二天加演一场!

        我们就在俱乐部门口,一连演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意外出现了。

        之前提到过,当时长沙的军人不少,观看我们表演的观众里也有军人,前三天他们只是安静的看看,待到第四天,却来了几个不同的。

        在这几人挤到前排时,我就注意到了他们,为首那个高高壮壮,打着吊臂,十分显眼,他来了就没安静过,不是发出笑声,就是指指点点评论,我们听的一清二楚,姐姐本就对演出没多少自信,被他一评价就错误频出,我哪里敢生她的气,一股脑的全记在了那个大兵头身上。

        这个大兵头并不欣赏我们的话剧,却贱兮兮的看完了,谢幕后我不等掌声停止,跑去拿了杯水递给他。

        “大评论家说了一个小时,口渴了吧,”我想侮辱他一番,谁知这大兵头脸皮很厚,接过水杯咕咚咚全喝了,喝完抹嘴一笑。

        平心而论,这大兵头长得相貌堂堂,浓眉大眼的,就是军服皱皱巴巴,帽子也歪戴,瞧着吊儿郎当,特别不利索,我忍不住心生厌弃。

        “小伙子挺有眼力见儿,”大兵头得意的将空杯还给我,他的战友跟着哈哈大笑。

        “学生表达爱国有什么可笑!比你们躲在群众里不上战场光荣的多!”我气氛异常,冲口而出。

        听我这么说,那几个兵头不笑了,我的同学也被我此番“壮举”吓到,纷纷过来拉着我要走。

        谁知那个大兵头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高声道;“既然你这么有心!那走,跟我参军去!就前边!”

        说着便拉我走,我当即吓得往回撤,其他同学看这大兵头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抢人,立刻冲上来抓住我往回拽。

        “走走走,不爱国吗!在这跳大绳浪费体力算什么东西,耍笔杆子哪有举枪杆子痛快!你费这么多唾沫星子能喷死一个鬼子吗?走!跟老子走!!”那大兵头越拉越来劲,他力气好大,我们这么多人才能拉动他一人。

        “我们是学生!学了文化知识也一样能武装国民思想!!”一个同学边拉边喊。

        “还他娘国民思想?那鬼子跟你讲思想吗?别跟我扯犊子!跟老子走参军去!瞧你一看就是个识文断字儿的,去了就能当个参谋!死了以后给你发就义证,家里凭证能去政府令抚恤金呢!”这大兵头越说越起劲儿,我听了更加害怕,干脆抓着他手腕上去就一嘴。

        这一咬之下,他松了手。

        一看我动嘴,这大兵头的战友不乐意了;“他妈的!我们替你们打仗还受了伤,你们就这么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你们也不能当街强抢进步学生啊!”

        “进步你他娘的去参军啊!跟鬼子真刀真枪的拼去!!”

        两边争论不休,眼看就要打起来。而我姐姐居然真的动手,她一巴掌打在个小个子兵头身上,那小兵头哪里想到会挨了女人嘴巴,当即就愣了,姐姐则趁机溜之大吉,跑的影子也没有。

        大兵头下意识的带出了乡音;“哎哟这小娘们儿真狠……”

        哦,原来是个山东兵。

        他挡住要去追姐姐的小兵头,甩着被我咬的手,做豁达状;“行啦,我没事儿,子弹我都挨了多少个了,不差这一口,哎小白脸子你叫什么?”

        这小白脸子说的是我,我不理他,转身跟同学走,他又追问,我们十分默契的跑了起来,背后是他无赖似的大笑。

        这次意外后,我躲在屋里好几日不想出门,剧本也没心思写了。

        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我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懦夫,不敢参军,甚至当时很多参与游行和话剧的同学都不敢,参军报名处就在隔壁的一条街上,整日都有穿着整洁的军人坐在那,报名立刻给现大洋。

        每次我们经过,都默契的闭上嘴,暗暗将头低下,心中怯意折磨的不敢与他们对视,等过了那条街,我们又说说笑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幕没有发生。

        精神上的老子,行动上的老倌子,说的便是我。

        长沙的第二次会战很快到来,学校再次停课,城里有人组织义务挖战壕,我想起先前那个大兵头的话,心想我战场不敢去,挖战壕还不敢吗?于是以绝食为要挟,逼迫父母同意我去。

        挖战壕的地方离家很远,天还没亮我就去了集合处,跟一堆人坐着平板车上了路,一路上昏昏睡睡,到了地方,驻守在那里的军队早就热火朝天的干起来了,我们一人分到一把铁镐,也加入他们的行列。

        没过一个小时,我就累得喘不上气了。

        我能在球场上踢一个小时的球不喊累,也能在舞台上尽情挥洒汗水一个小时不休息,但是抡起铁镐挖战壕,我一个小时就不行了,当时是8月份,酷热难耐,还没有水,我累的双臂发麻,而旁边的士兵仿佛铁打的一般,不停的挥舞着铁镐,热了就将衣服一脱,露出黝黑的脊梁,浑身被太阳晒得油亮。

        我不想被看扁了,光了膀子咬牙坚持,汗珠噼啪的砸进土里,可没过半小时腰也疼了,手上磨出口子,握不住铁镐把,这还不算,也不知谁一直往我头上刨土,下雨一样。

        我心里大为光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抬起头,冲着始作俑者瞪过去。

        竟然是之前在街上要拉我参军的大兵头。

        他胳膊已经好了,扛着铁镐冲我笑,牙齿很白,皮肤黑黝黝的,粘着泥土和热汗。

        我很想用现代的审美去改写我的记忆,说他肩宽窄胯,肌肉喷张,然而在那个苦难的岁月,又是当兵的,他能有高大的骨架已经很难得,闭上眼,我仍能看到一根根清晰肋条,还有往里凹的肚子,四肢精瘦有力,肉都长在了骨头里,那是在战场上以命相博练就出的铜皮铁骨,是顶天立地的脊梁。

        “小白脸子成小花脸了?”他仍旧带着无赖的笑。

        我见到他就不自觉心虚,遂拍拍头上的土继续干,但他不依不饶。

        “怎么想起来挖土了?不去街上演话剧跳大绳了?”他的话引起周围人发笑,我脸上却烧得很。

        “挖土都堵不住你的嘴!”

        “那可不,只有肉能堵住,”他边说边挖,仿佛不会累。

        “肉有啥用,得用烙饼!”旁边的兵头搭话。

        “对!卷上肉抹上酱,我能从早吃到黑!”他说得很高兴,仿佛已经吃到嘴里,挥起铁镐就挖,没有一点土溅到我身上。

        “你果然是故意的……”我很不满的摸着手上血泡。

        “什么?”他眯着眼问我。

        我没理他,他又缠上来;“哎,小花脸子叫什么名儿?”

        “万聿庚……”

        “羹?”他瞪大眼睛。

        “对,庚。”

        “还有人叫羹?”

        “怎么了?是你见识短!”我很生气。

        他放下铁镐做吃饭状;“就吃的那个鸡蛋羹!?这名儿起的好,不挨饿!”

        说完,周围的士兵又笑起来。

        “是庚子年的庚!”我纠正他。

        “你是庚子年出生的吗?”

        “不是……”

        “那不就结了,就是鸡蛋羹的羹!”他笑的仿佛大获全胜。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我一怒之下也要羞辱他;“你叫什么!?”

        他嘿嘿笑着,仿佛看穿我心中所想;“赵得胜,军长都说起得好。”

        这老兵油子实在无聊极了,我暗暗发誓再不与他讲话,背过身继续挖坑。

        当时的我怎能知道,就是这个老兵油子,竟让我牵挂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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