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凌云枝（七）中
这天本来该水痘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但她需要人帮忙梳理头发，我们便一起值班。在没有吃下生发龙须笋之前，水痘那头乱麻就纠缠难解，现在更是铁板一块，普通剪刀剪不动，幸好出发前找杂务组借了修剪树枝的园艺剪，才能干净利落地剪断。
我拿剪刀剪着，心里想着财爷一定也无眠，正在星月赶路吧。
“小枝，再剪短一点，不然过不了多久就要再剪一次。”水痘说。
“好。”我一边答应，一边看着落在地上厚厚的黑发，心里觉得十分可惜：“这可以做多少副假发呀。”
“说不定是把我以后该长的头发长出来了。”水痘说，“也许这之后我就会秃。”
我其实也怀疑过这一点，只是没敢说出口，这时听她提起，赶忙安慰说：“不会的，吃了这个财爷是没头发变成有头发，所以长出的都是笋子的力量，不会影响今后。”
“或许吧。”水痘活动了一下脖子，“就算变秃了也无所谓。”
“……”我无言以对。想到早些时候看到的面具下的绝美面孔，再想象一颗光溜溜的脑袋，实在无法将二者匹配起来。
“小枝，明天开始，你跟我学强身法术吧。”背对我坐着的女孩忽然说道。“我一点一点，慢慢的教给你，你一定能学会。”
我有些意外：“呃，怎么突然说这个？”
随后脑海里冒出念头，我恍然：“你是担心我下次被妖怪球砸中吗？”
当时水痘虽然不在场，但后来在张桥生的办公室里听说了这件事。她是连子弹都能躲闪的人，肯定觉得我这种程度反应能力太弱了。
水痘说：“算是吧。主要是因为，你是个好人。”
“啊？”我不禁失笑：“谢谢。不过我对自己很清楚，也好不到哪儿去。”
水痘又习惯性地扭了扭脖子，没有说话。
我慢慢梳理着她厚实的头发，梳子划过，间或能看到那莹润的耳廓。
“嗯，比起向你学习强身法术，我其实更想知道——”今夜氛围不错，又有好人卡护身，我便斗胆提问了：“水痘，你明明那么漂亮，为什么还要戴面具？我如果有你的相貌，那恨不得天天有镜头对着照。呃，我的意思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抗拒摘下它……”
女孩沉默着。
窸窸窣窣，头发落在地上，梳子划过青丝。
对面屋顶上的雁群偶尔发出“嘎”地一声鸣叫，又在夜色中沉寂了。
过了好一会儿，水痘才慢慢说道：“小枝，我来自一片阴暗的土地。在那里，女孩会被施加一种法术，这种法术让她们必须一辈子活在面具之下。这些女孩受了很多折磨，学会不要违背施术者的意志。有些女孩逃出了阴暗的土地，来到光明的土地上，但她们的灵魂仍然遭到囚禁，面具既是她们的囚笼，也是遮羞布。”
“我很羡慕你们，能让阳光照耀着脸，让月光照耀着脸。而我已经习惯了在面具下生活，如果阳光洒在脸上，只会带来焦灼，月光洒在脸上，只会带来羞耻。我无法解释得更清楚，你只需要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离不开这块遮羞布。”
我被她的话震惊，陷入迷惑、悚然。
那些话语引向更多的问题，但似乎是我不应该碰触的禁忌。
我犹豫半晌，才呐呐地说：“其实，不管你戴着面具，还是不戴面具，对我来说都一样。水痘，我妈妈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她说，小枝，不要把别人的错误强加给自己。你很好很好的，要继续坚强勇敢地做你自己。”
其实，我妈是在安慰因张桥生离开而痛哭的我时说的，她的原话是：
小枝，是张桥生错了，是他大错特错。你很好很好的，你要坚强勇敢，继续做你自己。
我顿了顿，补充道：“水痘，你漂亮还是丑，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只是好奇才问一问，你不要想太多了。”
水痘背脊挺得直直的，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她轻轻靠近我怀里，这对她而言是难得的亲密姿势。
她说：“我靠着你玩会儿手机可以吗？”
我答复：“好啊。”
后来我们不再交谈，跟对面冰冷水泥地上的两只雁一样，彼此依靠着度过漫漫长夜。
第二天，情况跟昨夜一样令人费解：灰血黑雁趴在小母雁（戎衣查了资料，确认这是一只母雁）为它铺的草垫里，几乎一动不动。小母雁往返湖沼，捉来鱼虾放在它面前，它闻也不闻一下；小母雁含着水喂给它，它也只喝了几口；它看起来非常瘦弱，偶尔扑扇两下翅膀时，胸口的肋骨都隐约可见。
至于其他灰雁，它们安稳的呆在湖沼周围，没有谁探访烂尾楼。
“难道是受伤了？花岛方面没有报告这种情况，那只能是飞来的路上遭到了意外。”老胡不禁有些忧虑。“堂堂大妖怪，不可能被白壳子的枪弹所伤吧？要说是遭到了巫师偷袭，那它必然会奋力反抗，绝不会既没有新闻报道，也没有法术伤痕。还有小母雁，应该是与它结成了伴侣，不顾雁群反对也要在一起。但是，雁群又怎么敢反对黑雁？还敢把它抛在一边不闻不问？真是奇了怪了……”
冷酷的考察官也有这么絮絮叨叨的一面，我不禁觉得亲切了许多。
期间，因为黑翅膀扇动散发出的瘟疫，烂尾楼底层住着的几个流浪汉都相继病倒。徐藿潜入其中，为他们进行了治疗，但老胡严禁他靠近更往上的楼层，他看起来很不乐意，但终归没有违抗。
其他人暂时没什么事，不值班时，喜叔像往常一样捧着手机打牌，珍妮对着一本厚厚的交通地图猛背，我到小区周边布置了几个”潜流“点位，又觉得不够稳妥，在一公里外多布置了一圈。
戎衣见我如此小心，主动提出编织一道临时性的防御结界。我当然乐得答应，但这不是我的强项，全靠他撑起大部分界线。
雁群到来后的第四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聚在一起喝茶聊天。
这时已过了大雪节气，夜里十分寒冷。正屋里暖炉很旺，大家都不想呆在阳台，老胡也就特许了大家呆在屋里，只是时不时出去观望。
除了近日来越发心不在焉的徐藿，其他人兴致都很高。我们谈论着雁群将何时启程，猜测着推迟的原因，说得多了，这话题也没了新意，于是转移到各自身上。
喜叔正在研发某种健忘丸子，但总是边做边忘记制作步骤（他居然还有这种正经活计）；戎衣跟我们不同，他是白壳子出身，元旦要回家跟不知道他巫师身份的父母团聚；人不在现场的美黎被大家提到最多，大伙儿津津有味地向珍妮求证她有哪些追求者；终于谈到珍妮自己时，这位胖姑娘却闭上嘴，微微笑着不言语。
“珍妮明年要参加c赛了。”
老胡举着杯说，一向严肃的脸庞上露出笑容。
“什么？巫神保佑，你被选上了！？”
戎衣兴奋地蹦起来，连喜叔都啧啧称赞，唯有水痘不明所以。
“c赛是什么？”她问。
大伙儿以看外星人的眼光看着水痘。
“c赛是最有名的车手大赛。”我赶忙解释。“全名是crushthesliverroad，碾碎银色公路，是司机的终极梦想。能够参加的车手是全世界最棒的，如果获奖更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件。”
我虽然不太看比赛，但较之出生在“阴暗土地”里的水痘，对它的盛况空前还是有些了解。
c赛分为两个单元，一个单元是场地比赛，车手们驾驶符合赛制要求的妖怪赛车，奔驰在世界上最危险的银色公路上，最先撞线的将获得“银色幻影”封号。
另一个单元是野外比赛，也是娱乐赛。由两名巫师配对参加，一人当车手，一人当捕捞手，穿越茫茫原野，途中以捕猎奇珍异宝为目的，获得最多或最珍贵宝物的被封为“金色幻影”。
老胡说：“一百个申请者之中只有一人能参赛，能够获选就是荣耀了。”
绒衣兴奋地像只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到时候我们都去给你加油！你得给我们安排前排的位置啊珍妮！”
珍妮脸颊发红：“还是别了，我怕自己输的很惨。”
喜叔拍着大腿：“那赢了呢？我们岂不是会错过新一任幻影登基？”
大家笑着起哄。
正在这时，徐藿猛地站起来，他的椅子“咚”的一声倒在后面。
“不妙。”
他根本没有看我们，眼望阳台，吐出这两个字。
下一刻，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感到一阵微风拂过面颊。
带着一丝燥热。
还有一丝腥臭。
这是瘟疫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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