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凌云枝（三）下
凌云枝（三）下
最后一周，我们免受皮肉之苦，但精神和□□上都更加紧张。
新人们按照职业分组行动，粉刷匠与司机一同奔走在城市中，策划作战线路，修补城防结界，布置“潜流”点位；猎人们观察战斗地点，排练行动时的队形和口令；只有医生们较为平静，聚在一起商讨治疗法术。
虽然我们已经初步了解过这座城市的城防结界，但亲自到每个点位上去检验、修补、加固，才发现它早已千疮百孔。防范烟霞虎的最后一道结界是距离野舍几公里外的大型立交桥，去年被突破时，“潜流”失效，死了几百名白壳子。
他们却说，这是小数目。
我尽量不让自己担忧失败的后果，全心全意工作，饭也顾不上吃，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睡着时手指也摸着结界。
水痘经常带着食物出现（她那一周非常清闲），并且按我的要求叫醒我。没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哩。
有一次，除了水痘之外，还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甄妮。
她开着一辆亮红色的越野车前来，车身两侧伸出火烈鸟的翅膀，恢复原状时也有羽毛的纹路。她一下车就塞给我许多吃的，但我正忙于修复某条根本来不及完成的道路，一点胃口也没有。
“小枝，你太憔悴了，”她旁观了一阵子后，拉住我劝道：“先吃点东西吧。”
“憔悴吗？”我没停下干活，一边试着开个玩笑。“可能是因为五六天没洗澡洗头了，我都能感觉油从头发里浸出来！”
珍妮没有笑，她有些局促的望着我，一点儿也不像平时咋咋呼呼。
“别那么拼，这儿的结界从来都是一团糟，又不怪你。”
接着她又忧心忡忡地说：“按规矩我不能来的，但有一件事我实在很想听听你的想法。小枝，我觉得我们野舍并不是女孩子的好归宿。事情又多又危险不说，更难的是需要做很多违心的决定，甚至无视许多人的性命。有些人不在乎，有些人没有心，但你呢，连我的小马你都要建一个小窝，你连手都举不起来，还是给它建好了一个小窝。我觉得你可以有更好的去处，你考虑过吗？”
我惊讶地擦掉额上汗水，但转念就明白过来：她是来做说客的。
难道，我真的要被刷掉了吗？
难道，我的缺点里还要加上一条，无法兑现给家人的承诺？
“我还没有考虑过……我们等祝福夜结束以后再说好吗？”
我一定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因为她不忍心的转开脸。
“我真的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
她走了。
我深吸一口气，重新投入工作。
眼下，我最关心之事是白壳子的性命，与新人考察、前途或其他任何东西无关。
真正到了祝福夜那天，粉刷匠们反而不太紧张。特别是像我这样守卫在边缘地带，职责只不过是释放“潜流”，巡防边界，使破坏不至于扩散。
我们的职责由廖大汉分配，他也是新人，但自视甚高，从自由行动伊始就一直发号施令，根本不听我的意愿。我提出想要在烟霞虎远离边界后前去戍守那座关键桥梁，他却竖起眉眼，对我喝道。
“你的力量能守好边界就不错了，不要擅离职守！”
于是我气鼓鼓地守在边界。
从中午到下午，城市的景象并没有什么变化。等到了傍晚时分，彤云密布，不知不觉间，城市一派胭脂色。
同为粉刷匠的秦姐从她的辖区骑着节节车过来，远远地对我点了点手表。
“小枝，五点左右，快了。”
我答应了，紧密的注视着天地之间的变化。当云层仿佛要滴落下来，河水像流动的琥珀，我切切实实的感受到烟霞虎的降临，于是念出咒语，启动城防结界：
“星辰在上，
山脉在下，
听吾神言：
升起吧，波涛。”
南珠市的结界之墙出现了。它像银色的波浪，缓缓升起，阻隔了在战场与和平的城市之间。
接着我召唤创生力量，释放“潜流”。
“蜉蝣骑日月，野马游尘埃。
飞鸟沐朝霞，万象归长河。”
“潜流”的粉色气泡从地面上冒出，有的越来越大，可以装下一辆巴士，有的汇聚在一起，形成一条长河。它快速吞下人群和车辆，万事万物皆被凝固，维持着被“潜流”包裹住那一瞬间的姿态——
人们头发竖起，进入“无知状态”。
建筑一片粉红，像凝固的果冻。
时间卡的恰到好处。
结界和“潜流”刚刚到位，烟霞虎就现身了。
我所在的位置只能望见大妖怪的一部分：虎背像纵横的金色山脉，虎耳像火烧云。天地间渐渐充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哗沙沙沙呲哗沙沙沙呲，好像鸣虫振翅；还有一种暖煦煦但刺鼻的气味，像葡萄酒和洋葱混合着蒸腾。一股股风霞裹挟着蒸汽，推动它的身躯凝聚成形。
它径直朝小岛的方向去了。
我注意到，它走过时，“潜流”呈现烟雾般的质感，显然被大妖怪的力量影响、改变了。
我打起精神，骑上节节车巡防边界。在边界外，白壳子们毫不知情的活动着：车流穿梭，人流来往，大型荧幕上播放着最新动作大片；在边界内，他们在“潜流”里漂浮，不时撞在一起，又彼此分开。
我赶去将地面下的地铁送走，将钻入半截的公交车塞进去（体型较小的东西会被结界自动吸入），把高楼大厦也检查了一遍，以防太高处未被覆盖。
我正停在高空时，收到秦姐传来信息：“廖大汉传令，回收结界！”
我解除第一条边界内的结界和“潜流”，节节车扇动彩翼，带我飞向第二条边界。
这下子范围缩小很多，我们几名粉刷匠顿感轻松，秦姐甚至有闲暇查看结界两侧的交通状况。
“虽然是老古董了，但还挺惊人。”她指着被挡开的车流说。
我是一个小地方来的巫师，生平第一次见识这种规模的结界。高达百米的银色波浪之墙，犹如折射着阳光的真正水波，洒满星星点点的光辉。又像一块投影巨幕，播放着外面人类的活动。
这座城市的结界如此古老，又如此崭新，经历几百年，仍然能保护几百万人，给我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震撼。
什么时候我才能编织这样坚如磐石、流芳百世的咒语？
我正神思遨游，突然看见秦姐艳霞满脸，不禁吃了一惊。
“秦姐！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她奇怪的望过来，接着便“哎哟”一声，向后栽倒。
我感到全身麻痹，低头一看，双手像在染缸里浸过，艳丽非凡，这时一阵风过，我便跟其他人一样、硬邦邦地栽倒在屋顶上。
“潜流”解除了。
在我们这群粉刷匠倒下的同时，它失去了力量支撑，无声无息的解除了。
从第二条边界直抵小岛，粉色一扫而空。
白壳子们从无知状态苏醒。他们揉着惺忪双眼，抬起昏沉的脑袋。
但城防结界尚在维持。这座古老的银色墙壁，依然隔绝两界，除非收到解除的指令，否则不会背弃主人。
我趴在屋顶斜坡上，眼睁睁望着白壳子们手指烟霞虎，许多人摸出手机，但还来不及拍照就猝然倒下；许多车辆撞成一团；大楼越来越像彩泥捏成的玩具，仿佛一撞就会破碎。
我动不了。我拼命挣扎，但除了发出声音，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艳霞覆盖了我的眼睛，逐渐侵袭喉咙，麻痹感让我几乎睡去——
“喂，起来……起来，凌云枝！”
我精神一震，一张脸庞出现在眼前，是徐藿。
他的手指正放在我的脖子上，力量像温暖的水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我逐渐恢复了感觉。
只听徐藿自言自语：“多亏之前的训练，不然谁也别想动了……”他见我有了动静，就温声催促：“凌云枝，快起来，如果没有粉刷匠，白壳子就都完蛋了。”
我奋力挣扎，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抬头一看，发现其他几名医生也赶到了粉刷匠所在的天台上，为秦姐等人治疗，而我是第一个能活动的。
徐藿已经走向另一个倒在地上的人，走之前他轻轻推了推我的肩膀，把我推向战场。我踉跄了一步，前方便是像地狱一样汹涌的混乱。
“行动起来。”徐藿再次催促。
“……”我？我一个人吗？
虽然我真的很想很想行动。
可是我双手颤抖，喘不上气。
巫神保佑，凭我一个人怎么可能重建保护这么多人的“潜流”？
我几乎要哭了，但徐藿用黑眼睛镇定的注视着我，让我稍微感到一丝安心。
他干脆折返回来，将我推到节节车上，朝我点点头：“去吧，尽力就好！”
那辆曾载着秦姐的薄荷绿节节车猛地冲向地面，然后呼啦一下拉升至高空，载着我摇摇晃晃飞往前线。
沿途我看见其他医生在救治白壳子们。他们大片倒下，越接近战斗中心越惨烈。而猎人们正在那座关键桥梁处鏖战，将烟霞虎阻挡在第三条结界之外。这是新人们的最后防线，水痘等人拼死也会将它守卫。
我朝下望着，心里却想——只要烟霞虎越过桥梁，老人们就会出手。
只要我解除结界，让烟霞虎越过桥梁，张桥生就能出手。
只要他出手，任何问题都能解决。
只要他出手，白壳子就可以少死很多。
只要他出手……
“咚——！”
鼓声铿锵一响，简直要把我的魂魄击出体外。
我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哪里做过这么要命的决定？
节节车没有我的指挥，便自行降落在一名医生和一名受伤的猎人旁边，我凝神一看，才发现猎人是廖大汉。医生刚治好他的伤，转头去救一对母子。他们是普通人类，烟霞涂满女人的身躯，在她怀抱中，男孩还在抽搐。
廖大汉腿上的烟霞刚刚褪去，不再像大理石般僵硬。他整理好配枪，抬头看到我，恶狠狠地说：“粉刷匠，你们是怎么搞的！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吧！”
我说不出话。
那一刻我做了决定。我命令节节车飞往战场中心。迎着翻滚的烟霞，它像一只第一次尝试飞行的燕子，歪歪斜斜地穿过云霄，来到大妖怪正上方。
我望着那道起伏背脊，念出解除结界的咒语：
“山脉在下，
晨星在上，
听吾神言：
平息吧，波涛。”
结界化为乌有。
桥梁塌陷时，“潜流”升起，罩住巫师和白壳子。烟霞虎没有立即前进，那双金球般的虎瞳射向我，接着一股烟雾将我卷起。
“来吧，小虫们，
白活无奈，死战痛快。”
刹那间，我想起师父的一番话。
他说，小枝，有一项特殊本领将粉刷匠与其他巫师区别开来，就好像把蚂蚁和大象区分开来。你知道是什么本领吗？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
你好好听着，这是为师多年修炼悟出的道理——巫神叫粉刷匠们去保护、修补、恢复；她教导我们毁灭、重生、平衡；她指引我们如草芥，如山海，如日月；她还赋予我们一项本领——回到循环中去。
我进入张开的虎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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