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录取通知书一寄到，电视台也闻着味跟过来要采访。
快递员是送到小区门口的。电话先是打到妈妈手机上，然后一家人都兴冲冲到物业的快递领取点。关于我的消息早就传遍整个南理城了，更别说我所在的小区。小区物业管理人员还拿来了拆快递的美工刀，好几个人在边上围观。在小区里闲逛的人看到有扛着摄像机过来的，都驻足看热闹。
——哎呀，好热闹。
阿食在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到某个人边上探头探脑。
——你比想象中还出名诶。
不久，门口周围乌泱泱围了不少人，还自觉和我们所站的地方离开好几米远，形成了一个圆圈。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文明观猴。
我拿着妈妈拆好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时，满脑子都是这个词。
摄像头对准了我。年轻的记者把话筒戳过来，“请问能把录取通知书打开给我们看看吗？”
我把录取通知书打开。
浅蓝色的底，工整印刷的大字。没错，和网上的一模一样。
我摆出这几天笑过无数次的笑容，就像当初我知道了艺考成绩一样。丑陋的、尴尬的笑容。
脸上可以露出努力达到最标准的笑容，内心却只剩满池塘疯狂生长的孑孓。
再也没有新鲜感。
“我都考上东大了，你为什么还不走？”我问阿食。
——我是属于你的，我永远不会走。
阿食只是笑，露出尖尖细细的牙。
“我现在超级幸福，我怎么可能让你吃掉我？”
——你真的超级幸福吗？如果你幸福，我自然就会走的。
——可是你身上还是有我喜欢的味道。
在朋友圈里看到于晓是这两天的事。我之前一直没怎么在社交软件上花时间，一切都尘埃落定，我才想起我把于晓忘了。
或者说，于晓一直没有出现。这次在朋友圈里也只简单地说明了自己要去复读了。
她没考上东大。
作为一个零基础中途去学美术的人，我一直很羡慕于晓或是方以晴这样对画画有极大热情的人。
于晓是那种野心勃勃的女孩子，她一直勤勉努力，同时乐观又开朗，长得高挑，人也白净，是会让人多看两眼的漂亮女生。集训十个月来，她一直是班里画得最好的那个，老师们都很喜欢她。
后来我渐渐感觉到了于晓的疏远，又或者这疏远仅仅是源于我的嫉妒、自卑和自我厌恶，总之我选择和她断了联系。
——你果然不配考上呢。
读完于晓的朋友圈，还没来得及梳理其中的信息，我就听见阿食的声音。我抬起头，看见阿食站在对面。它现在差不多长到了我肩膀处。
——就是这个味道，我喜欢的味道。你想知道那是什么吗？
——惶恐。自卑。怀疑。恐惧。
——你在想大概是运气好擦线考上，但好运气不会永远存在，实力才是硬通货，而你没有实力。不是吗？
“阿食，你能过来吗？”我放下手机，手因为紧张发冷颤抖，后背和脸上却蒸起热气来。
阿食向前跨了一步，我猛地站起身扼住它的脖子。
“你为什么要出现？没有你我就会很快乐，所以你消失就好了！我做得很好，我证明了我自己，我很幸福……”
我手上的力气渐渐加大，以至于自己都感觉疼痛。
但阿食只是又咧开嘴笑了。
——只要你存在，我就会存在，我是为你而存在的，卿卿。
它穿透我的手，到我面前亲吻了我的额头。我发现自己双手交握，手背上留下了四个深浅不一的弯月形指甲印。
阿食不见了。
我被东洲大学的染织专业录取了。这不是我填志愿的专业，因为分数不太理想，是被调剂的。
也罢，反正之前填的志愿就是随便写的。
妈妈收到无数的电话，人们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啊！”
连方以晴也是。
【恭喜恭喜。现在你就是真的白东大了。】
她的消息躺在聊天框里好久，我都不知道如何去回复他。
晚些时候，方以晴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我过几天要去复读啦。】
【你来我家吃顿饭吗？去我妈妈朋友那，我们请客。我妈妈说叫你家里人一起。】
我一边在心里谢谢她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一边回复。
【得问问我妈。】
过了几分钟，听到妈妈在隔壁接电话，“喂？以晴妈妈啊？谢谢谢谢，你家女儿怎么样啊？……哦，这样，那也很不错了，有点可惜。……也挺好的……”
声音淡去。
过了会儿，妈妈拿着手机过来找我，“方以晴妈妈说今晚请我们吃饭，你去吧？”
我说：“方以晴跟我说过了。去呗。”
方以晴那边大概也是知道了妈妈同意的消息，立马发信息过来。
【那家店的龙虾堪称一绝！早点过来哦！】
我回复了个好。又觉得过于生硬，找了个软萌软萌的表情包发过去。
下一秒就觉得不对味。发这种表情包实在是有装可爱的嫌疑了。
六月中旬的南理城已经很热了，晚上七八点，夜色刚刚转浓，但是各种排挡的灯光和喧闹人声一响，再加上在路边烧烤的冒烟摊子、铺着塑料桌布的圆桌，一群男人架着腿开啤酒，连夜晚的少许凉意都被驱散了。
能带来些许凉意的只剩下冰镇的啤酒瓶外凝的水珠，打开汽水易拉罐时二氧化碳冒出的声音。
呲——
“你喝北冰洋吧？”
方以晴递过来一瓶开好的汽水。条纹吸管斜斜依靠，水珠挂满杯子。又贴心补了一句：“能喝冰的吗？”
我点点头。
妈妈看过来，说：“你别喝冰的啊，自己痛经平时就要注意点啊，女孩子家家的，别老是吃冰的凉的……”
方以晴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我伸手接过汽水，说：“放一会儿就不冰了。”
幸好妈妈没再继续说“不好生孩子”之类我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话。
方以晴妈妈和妈妈聊得倒是很开。白云深有龙虾吃汽水喝，自然在一边乐不可支，也不需要妈妈管了。吃一会儿，方以晴的爸爸和姐姐也过来了。
大人们在那里聊有的没的，说来说去也就是把两家孩子的黑历史拿出来分享。话题怎么也逃不过高考。面对夸赞的虚假笑容和无可避免的敬酒礼仪，即使方以晴在也必须执行。我知道我只需保持假笑，妈妈会说她觉得我该说的东西。
——运气好而已。
——努力也确实很努力，要是学习也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擦着录取线过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专业，去了东洲更要好好学习才行。
阿食搂着方以晴，它的身体被灯光照成暖灰色，透出后面食品冷藏柜里色彩缤纷的食物，颜色被搅碎、混合。
我再一次觉得反胃。
饭局快到尾声的时候，方以晴妈妈让方以晴带我去花店里转转。
我拿着还没喝完的汽水，跟着方以晴离开饭店，走到喧哗的街边去。
街边基本都是大排档之类的店，唯一一家喝下午茶的店冷冷清清，里面的店员埋头藏在柜台下玩手机。
“要走十五分钟左右，很近的。”方以晴一边走，一边长叹一气道，“总算是出来了。家长太爱聊八卦了。”
“嗯。是啊。”我不敢和她并肩走，只一直往后落上半步。没想到方以晴还慢下来等我，两个人越走越慢。
地面上拉出模糊的长条影子。
“你暑假有什么安排？”似乎是为了缓解一下沉默，方以晴开口道。
“嗯……不知道。应该会去学外语吧。”我说，“大部分时间应该还是在玩。对了，你知道——青萝考到哪里去了吗？”
“沈青萝啊，她好像考得挺好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在东洲。听她说第一志愿填的是数学系。不对啊，她可是你们班的，为什么来问我这个隔壁班的人啊！”
“因为她发朋友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我以为她考砸了，没敢去问她。”我解释道。
“嗯，好吧。”方以晴低头笑道，“也对，你好像和谁都不太熟的样子。”
又聊了一会儿班里其他人的大学，很快就到了花店。里面的灯还开着，但是没人，门上挂着锁。方以晴开了锁，邀请我进去。花店不算很大，角落里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干花半干花。
我拿手轻轻托起门口悬挂的干花，花瓣碎屑和香气一起散落下来。
是满天星。
“对了，你要是复读的话，是考平汶美院的纯艺吗？”我换话题。
方以晴哈哈一笑，“是这么打算的，看集训的情况吧。我还在原来的地方画室，所以，有空的话，我们还可以见面。”
她俯身从地上的花堆里挑了一朵小向日葵，“没什么礼物，就送你朵花吧。”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我接过花。
金黄色的花瓣微微卷着边，没什么香气。但是光看着这明亮的颜色，我就已经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阳光的气息了。
向日葵，方以晴。
方以晴笑道：“希望我能考上东美吧。”她伸出手，“给我点幸运加成？”
我伸出手浅浅握了握她的指尖。
“你家开花店的啊？”妈妈的声音比她人先到花店。
我赶紧撒了方以晴的手，装作仰头扒拉房间顶上晒的半干花。
妈妈又说：“那下次我们家里买花都到你这里买好了。”
方以晴妈妈笑道：“哈哈哈哈那就是照顾本小店生意了，以后按进价卖给你们。”
妈妈又谦让，然后看到了我——和我手里的花，“你手里那个是什么？哦，太阳花啊。你喜欢就买一支。”
方以晴妈妈：“不用不用，你直接拿去吧。”
妈妈拿过来闻了闻，说：“好像不是很香。云深花粉过敏好严重的，这个应该不会吧？”
方以晴妈妈：“你家小的还小，过敏的话还是不要买花放家里的好。养点绿植、多肉什么的也挺好的。”
妈妈一边点头，一边把那支花插回瓶子里，揽住我的肩。这么亲密的动作让我有些不适。
“那我们就先走了，云深回家还有作业要做的。这顿饭你们花费了，谢谢谢谢。”妈妈说。
方以晴妈妈继续客气，“哪里哪里，你帮了我们以晴那么多，请一顿饭算什么啊。你们慢走啊，以后常来！”
外面，白云深抓着爸爸的衣角，两个人互相撞来撞去着玩。他看到妈妈出来了，就小跑上前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妈松开我，拉住白云深的手，对他说：“跟叔叔阿姨说谢谢！”
白云深乖巧极了，“谢谢叔叔阿姨。叔叔阿姨再见！”
我们一家人终于走出了花店的门。
我回头，看见方以晴笑着冲我挥了挥手。
那朵黄灿灿的向日葵就这么藏在了一簇簇的花和叶里，消失了踪迹。
——你真的喜欢方以晴吗？
阿食在我视野附近飘来飘去。透过它在橙色路灯下愈发透明的身体，白云深由爸爸妈妈一左一右牵着，他们手臂的影子忽长忽短，在我脚下反复摇晃着。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该叫喜欢吗？
——嗯，我也不知道。
它忽然飘到前头去，我这才发觉我已经和父母拉开了相当长一段距离。他们大概也没有发觉，不然不会笑得那么开心，甚至都不回头看我一眼。
又来了，令人不适的嫉妒，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自我厌恶。这些情绪已经不需要阿食刻意提出，我也能清楚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和阿食的交流似乎也不再需要刻意说话，刚才那种种自我厌恶与自我开导的话都在沉默的瞬间发生，以阿食的笑为结束。
每次阿食一笑，我就知道自己输了。
白云深放假后，奶奶催着一家人去还愿。
奶奶这一辈老人倒是都非常信这些，她常去南理城里的伏龙山，那里有一座供奉掌管学业的某种神的伏龙源，之前她说来求签拜神的就是这个地方。建筑中心种着一棵苍天古树，上面系满了红色的绸带，绸带上都写着许愿人的名字，以此求得神仙庇佑。若是愿望得了实现，自然也要来捐点钱财贡品，或许顺道还许一个新的愿望。
奶奶带着一家人还了愿，又许了个希望大外孙早日成家立业的愿望，顺道还给白云深买了一个朱砂护身符，这才算完。
他们给白云深挑护身符的时候，我实在有些无聊，便自己绕到供奉神的殿内。有一个老奶奶正跪在那里，嘴里嘀嘀咕咕在念些什么，念着念着，又卷起袖子擦眼泪。还有许多父母长辈带来一起嗑头许愿的小孩。
阿食光明正大站在神仙塑像前，探身打量那些衣带飘飘的神仙。我也凑近去看，发现那些雕塑上涂着的劣质颜料已经部分剥落，露出灰黄的底色来。
“你竟然不怕它们。”我说。
——我又不是鬼怪妖精，更何况，它们又不是真实存在的。
“可有时又总觉得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你害怕它们吗？
“有一些。”
——没关系，因为未成年禁止参与宗教活动。
我顺着阿食手的方向看过去，正门口立着这样一个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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