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七章锦鳞吹浪日边明
第二日清晨，我和寿阳照常去了学馆。
从学馆回来后，便看得月室殿乌压压一大群人，清漪小跑上前，给寿阳和我行礼，又让我快去接旨。
我随着清漪进了前殿，前殿的宣旨使竟是圣人身旁的柴副都知。柴副都知身后，是一群捧着金银玉器、锦绣绫罗的内侍宫娥。
柴副都知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脸色，眉眼带笑，绽出几道笑纹，道：“裴小娘子来了，臣今日是来宣读圣人的旨意，请裴小娘子接旨吧。”
“维建和三年，岁次甲戌，七月壬辰朔，皇帝若曰：今有裴氏，侍郎裴中之女，王相妻裴氏族妹也。玉德含章，星华毓粹。懿柔淑哲，备有嘉德。今遣使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徐遇平，副使工部侍郎、参知政事卞涛之持节册命尔为国朝郡主，封号长安。钦哉。”
我忙接旨谢恩，柴副都知笑眯眯地将我扶起来，道：“臣恭喜长安郡主，六日后您可就是国朝的郡主娘娘了。臣这儿还有份圣旨，是去宣平伯爵府的，这就要走了，臣告退。”
寿阳塞了厚厚一沓封银，命清河亲送柴副都知出殿。又让我下午陪她去钓鱼，便去换衣裳了。
我进了偏殿，清漪跑上前来，跪下道：“奴婢见过长安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命清漪起身，清漪欢喜不已，连连对我道喜。沈良儿也跟在清漪身侧，说了一大堆吉祥话。
我又取出一把金瓜子，赏给了她二人。
册封礼还在筹备中，寿阳左右无事，便拉着我去了飞华池垂钓。
内侍省已换了新的垂钓竿给寿阳，新的垂钓竿更长些，也更沉些，寿阳掂了掂，十分满意地套上了鱼饵。寿阳已经命宫女们都站到了远处，只放下了三盘子鱼饵和一壶兰雪茶。
我也选了鱼饵套上，将垂钓竿抛入水中，惊起一小层涟漪。
“九娘，爹爹的第二道旨意是下给宣平伯爵府的，钟茀茀要被封为女伯爷了。”
“诶？”
“钟茀茀的父亲钟绥和母亲钱氏恩爱，婚后育有一子一女，可惜钟茀茀的兄长未及加冠就夭折了。钟绥将军疼爱妻子，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行纳妾的，二人都还年轻，本想着过几年能再得一子，谁成想一场急病，钟绥将军不幸身亡。这爵位的去处，要么由爹爹收回，要么落到钟绥将军宗族亲戚之子头上。钟家亲属的儿郎们多庸碌之辈，一个中用的也无。无论如何，原是落不到钟茀茀身上的。若不是钟茀茀立下这样的奇功，怕是钟绥将军辛苦半生，最后却落个为他人做嫁衣的下场，连带着自己的妻子女儿也都景象凄凉。”
“原是如此。钟茀茀也算为自己挣了个好前程。”
“九娘，你觉不觉得这世事真是不平，钟家儿郎皆是无用之辈，却因生来为男儿，便可窃取同宗父辈的爵位，而钟茀茀那样有才能的女子，只因生而为女子，却要建立这样的奇功才能拿回父亲的东西。万国来朝，邻国行刺，御前救驾，哪里有这么多这样的机会啊。”
“九娘，还有你，你不知道，还好昨日你说了那样的话，不然很可能接下来的不是郡主的册封礼，而是封妃礼了。”寿阳一副后怕的样子。
“这是为何？”我十分惊奇，我本以为救驾这等事，多半是赏赐些金银玉饰罢了，竟然还能直接赐婚进内廷，成为天子嫔御。
“明帝的言氏贵妃就是因着于明帝东巡途中，替明帝挡下了一只箭矢，才从一个小宫女被选为后宫娘子的，又一路成了贵妃。要不是她非要作死冒犯赵皇后，当真是顺遂的一生。你昨天那样解释，把自己放进了和我同辈人的位置，以一个晚辈的身份救了高高在上的帝王，爹爹自然只能把你当晚辈宠爱，而不能想着把你纳入后宫了。”
“公主为何这般不想让我入宫为妃？”虽然我也不想。为嫔御为宫妃，就得一生困在这座宫城里，多没意思。
“因为我可不想叫你庶母。这么叫，我得多亏鸭。”寿阳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一般付之一笑，看着非常高兴，比她钓了一箩筐鱼还要高兴。
“而且，九娘，还好你没有被爹爹册封为嫔御，爹爹的感情，早在我的母妃和虞皇后的身上耗完了。爹爹最喜欢她们两个。可母妃早逝，皇后多病。至于其他人，你看，满宫里的美人妃子，有几个能圣宠长盛不衰的。爹爹这人最薄情了，越老越爱纳美，十阁娘子里新的郡君层出不穷，也没见他多去谁的阁里看两眼。她们等着盼着爹爹来，就跟那枯水潭里的鱼盼着下雨似的，天天趴到潭边上翘着尾巴等雨来。”寿阳撇撇嘴，毫不留情地吐槽着自家父亲。
普天之下，敢这样说大周君主的，怕是只有寿阳一人。
“九娘，你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呢？你们裴家也算是个小世家，我瞧着多半是会把你许给一个门当户对的文官家的儿子。”寿阳的钓鱼竿毫无动静，寿阳也不着急，只以手撑着秀美的下巴，看着我。
“我？”寿阳如此问，我却是不知道的。我从未想过成婚之事，我也没有想嫁的人或者龙。
“我没有想嫁的人。”我如此回答。
寿阳却是很惊异：“当真没有？九娘你都十六岁了，国朝寻常女子早该思春思嫁了，你竟然连个印象深刻些的人也无？”
和寿阳聊天的好处在于，你永远都不知道她会把话题引向何处。
不过若是寿阳说印象深刻些的人，那倒确实有一个。
“少国师大人。”宫城里的其他人都这么喊封羽，也有喊封大人的。我不敢当着寿阳的面喊封羽。
“封封子瞻？”寿阳手一松，钓鱼竿差点划入水中，全凭着寿阳用力拉住才将竿子拉回来。
“九娘，这人不成，你还是换一个的好。”寿阳将手中的新竿子放到一旁，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仔细想了想，封羽好像没什么问题，封羽的爱好就是看书和修行，不酗酒不狎妓，不赌钱不作恶的。
“九娘，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爹爹他年岁大了些，但是吧他为人不错，为君更是英明。我还有三个哥哥”
眼看着寿阳几乎要让我去做皇子妃了，我忙将手中的钓鱼竿放下，问道：“公主，封羽真的有那么不堪么？”
这都搬出圣人和皇子们了，封羽莫不是有什么隐疾？
“不是不是。封子瞻什么都好，可他太冷情，京都多少贵女倾心于他，却从未见他对谁多看一眼，他更是不喜与女子接触，往往隔地远远的就避开了。我怕九娘你以后伤心。”
我非常努力的把寿阳所说的封子瞻和我认识的封子瞻靠在一起。
？？？靠不上啊。
大约封羽没把我当女子，而是当成龙族。他待人族女子和龙族女子，大抵是不同的吧。
好在寿阳攀扯话题的能力是一绝，所以我们很快换到了寿阳的五哥上去。
“爹爹给五哥选了个新的皇子伴读，过两日便要入宫了，说是五哥太不爱学习，日后会不成器。五哥不乐意，被爹爹罚了三个月的禁闭，现下放出来了，五哥哭着收下了爹爹送来的伴读。让五哥收个伴读比让他收一队美妾还费劲。”
国朝皆知，圣人的五皇子景王最爱的是笙歌丹青，对于其他一切的事物都兴趣乏乏，无论是史书诗词，还是如云美女，于大周五皇子而言，都是洪水猛兽。
“五皇子现下可还好？”
“谁知道呢。五哥从小就这样，也不知宸妃娘娘如此慧质兰心,是怎么将五哥养成这个模样的。五哥现下说不准正在王府里和新的伴读斗智斗勇呐。”
今天下午的垂钓，我和寿阳都战绩惨烈，寿阳桶里孤零零的一条呆呆的胖头鱼，我的桶里好些，三只看着不太聪明的鲤鱼。
我和寿阳都知，这是今天垂钓时心不在焉，全然只顾着聊天而造成的结果。我二人相视而笑，随即默契地索性将它们四只鱼放回飞华池，改天再来垂钓。
寿阳带着我回了广德台，却很意外地见着了后宫的成对姐妹双姝——林充媛和陈婕妤。眼下，二位后宫娘子正站着服侍太后大娘娘用茶，林充媛眉飞色舞，像是得了什么好笑话或是新鲜趣闻，正与太后大娘娘说的兴起。
后宫娘子中，除了虞皇后和乔宸妃常来相伴太后大娘娘，其他娘子除却请安大礼，很少来太后大娘娘这里。现下林充媛和陈婕妤齐聚广德台，确是异常罕见。
寿阳出身高贵，又养在太后大娘娘膝下，品级亦高，是以林充媛和陈婕妤都向她行礼。
寿阳本意是不打扰二位娘子和太后大娘娘说话，请了安便去月室殿待着便好，但林充媛一力相邀，左手都快挽到寿阳的手臂上了，寿阳面色不豫地避开，硬生生挤出笑脸，带我坐到太后大娘娘下首的椅子上。
太后大娘娘命我也坐下，林充媛见了我，眼中透露出几分异样的神采。
“还未恭喜裴小娘子，立下如此奇功，眼看着就要受封长安郡主了。”林充媛笑容粲然，说道。
陈婕妤也向我贺喜。
我一一回礼道：“谢过二位娘子，九娘不敢居功，都是圣人恩重。”
“说起来，这，妾身也是好奇，怎的那匕首好好儿的跑到了裴小娘子的手上？这可太巧了，东海国刺客谋害皇上，裴小娘子在大家都没有半点武器傍身的情况下，轻轻地抽出一把匕首，就冲上去救驾了，还封了个郡主？”贺完喜后，林充媛语峰一转，话中带刺，句句诛心。
我深深为圣人的后宫娘子折服。
我不明白。
我是被封为郡主，而非十阁娘子，更不是获封五妃。按理说，怎么也不干两位后宫娘子的事，我对她们构不成半点威胁，也不影响她们的身份地位。怎的这两位今日兴冲冲地上门来寻我的麻烦？
难道就因为圣人雷霆手段，不允许后宫娘子争斗夺宠，她们深居内宫，日子漫长无聊，所以将祸水东引，和我这个公主伴读斗上一斗吗？
“那匕首是本宫拿来的，怎的，充媛是连着本宫也要一并捉了去下大狱吗？还是充媛坚信本宫有谋害自己爹爹的心思？本宫是不是要引颈就戮，被充媛亲自送进掖庭狱，不，看着充媛这意思，是存了将本宫送去京都天牢的想法吧？”寿阳听得此言，顿时气极，站起来便如此说道。
寿阳的话说的很重，林充媛的脸色白了又白，几乎要晕过去。
最终还是陈婕妤将这个“挑事”的担子挑了起来，急急地说道：“公主言重了，林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钟小娘子出身武将世家，又自小跟着先宣平伯长在军营，这是国朝人尽皆知的事。可裴小娘子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文人出身，家中又没个武将军士，怎的裴小娘子竟这般神勇，敢在众目睽睽下跳出来斩了那凶兽？”
“陈婕妤这话说错了。九娘的阿姐七娘嫁的便是国朝徽州府守备齐穗将军，九娘幼时就见过姐夫舞剑的样子。九娘稍稍长大些后，身体一直不好，祖父祖母心疼九娘，在青州为九娘找了师父教着些拳脚功夫，也是希望九娘能多加锻炼，这样身体能好的快些。祖母的舔舐之情终于感动了上苍和真人，九娘的身体一点一点好起来了，还练就了一身不错的拳脚功夫，本是自保之用，昨日见着圣人遇险，九娘心急如焚，这才冲上前去。”
我深深感佩封羽的未卜先知，他连我会武的事都想到了，这些说辞便是封羽教我的，哪怕是太后大娘娘亲自派人去青州查问，得到的也只会是一样的结果。
太后大娘娘极为动容，不住地说：“裴家老夫人真真儿是个慈爱之人。”
“即便你会武，也多半是为了自保。那种情况下，你又怎么敢贸贸然冲上前去，当时何等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你莫不是一早就预备好了？”林充媛忽而开口。
我究竟是何事得罪过林娘子的？
“林娘子，人在一些情境下，往往能激发出超乎他本身所拥有的力量的。国朝《列女传》《卷十二·刘蕴传》中，刘蕴本是乡野间一以浣衣、养桑为生的柔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可当她的父亲刘老翁在郊外遇到两只野狼时，刘蕴却能冲上前去，用石头生生拍死了一只狼，又以身搏之，将另一只狼摔到山崖下摔死。
当时我看见圣人遇险，心中所想全是，圣人是寿阳王姬的父亲，是太后大娘娘的亲子，是举国万民的明君，九娘绝不能看着圣人遇险，哪里还会想着自己能不能敌过那只异兽呢。事后九娘的手指和胳膊都在抖呢，九娘也是个寻常女子，怎么可能不怕死。”
我和钟茀茀斩杀凶兽之后，我二人的反应在场的众人都看在眼里，我确是害怕地手和胳膊都在颤抖了，此事做不得假。
说罢，我担忧她还要继续攀扯、诬陷我，这两人实在恐怖，我实在不想和她们继续分辨下去了。便做出一副快要大哭的模样，将帕子掩在脸上，一副委屈不已的样子。
“青鸾啊，好孩子，别伤心了，都是吾的不是，让你受了这般委屈。”太后大娘娘安慰起我来，又神色不善地看了林、陈二人一眼。
林充媛和陈婕妤见状忙跪倒在地，口中说着：“妾身等不敢冲撞郡主，都是一片好心，只是想问清楚事实啊！”
“够了！本宫都在这儿听了你们往九娘身上泼脏水老半天了，有这会子挑拨离间的功夫，不如好好想想为什么自己不得爹爹喜欢。你们自己不敢去救爹爹，就见不得旁人对爹爹好，真是蛇蝎心肠！”寿阳从椅子上起身，对着下面跪着的二人破口大骂。
太后大娘娘轻咳了一声，寿阳忙回去坐好。
最后，太后大娘娘命她二人回去将《礼记》全文抄写百遍，罚俸半年，禁足三月，静思己过，以赎其罪。
寿阳听得这样的处理，极为舒坦地又吃了一口酥酪。偌大的月室殿，只我和寿阳两个人。
“要我说，皇奶奶都罚轻了，你现在也算我爹爹的半个女儿，两个妾在这诋毁正受宠的姐儿，简直找死，犯了“妒忌”、“多舌”两条七出之罪，就该被休弃才是。”
“公主，九娘可不敢和皇室王姬比肩。”寿阳敢这么说，我却是不敢应的。“太后大娘娘做的很公正，而且太后大娘娘或许也是想知道，九娘为什么敢上前救驾的。”最后两句话，我说的极为小声。
“哈？”寿阳放下酥酪，凑上前来。
“九娘虽然不知道两位娘子为何要蓄意问九娘这件事，或许是她们自己想问，或许是得了他人授意，甚至太后大娘娘的授意。但无论两位娘子的本意是何，此事，太后大娘娘也是想问的，只是会更加旁敲侧击地问。”
“皇奶奶也想知道？”
“国朝仕女，若非武将世家出身，大多连几样兵器都认不得，更何况是冲上去救人了。我从何处习来的武艺，又为何会不畏生死地冲上去救驾，都是值得一问的。裴家满门忠良，裴氏一族乐善好施，在青州名声极好，但太后大娘娘依然不会允许有一丝不利的变数出现在公主和圣人身边，所以定然是要探探九娘的底细的。”
寿阳盯着我看，良久，道了一句：“九娘，你好不容易啊。”
说罢，寿阳将她偷藏起来的冰梨子汁推过来给我，道：“九娘，给你喝，我瞒过皇奶奶和清河她们藏起来的。”
冰梨子汁是淡淡的米黄色，里面有几缕细细的梨肉上下漂浮着，形状接近透明，躺在白瓷杯里，晶莹剔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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