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六月底的时候，中考结束进入暑假，奶奶的病情加重，转去了市医院住院。
去医院的那天天气很热，每个人背后都是汗水。
医院已经给了最后的通知，说没有必要再治疗下去，身体的器官已经衰竭，不能再支持运转了。
老人活得很好，最后没有被病痛折磨。
穆霖希陪奶奶在病床边上，一起看电视。在睡午觉之前，奶奶拉着他的手，把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玉佛摘下来放在穆霖希手上。
玉佛摘下来的时候是热的，放在手心上，很小很圆润。这是奶奶从出嫁的时候，奶奶的父亲送给她的，玉养人，奶奶从来没有摘下过，绳子旧了就换新的。
玉很漂亮，即使没有鉴定过年代品种，都能看出来是一块很好的玉。
“以后都戴着它。”奶奶把带子绕到穆霖希的脖子上，虚虚地寄了一个结。
穆霖希趴在床沿，说:“奶奶，我不想要。”
“给你了，不要摘下来。”奶奶握着他的手，小孩子的手已经变得比她的大了，还很年轻，以后一定像相命师说的一样前途无量。
取名字的时候，相命师说是久旱逢甘霖，取的霖，加上希望的“希”。
奶奶宽慰地看着他。
他们曾经一起度过许多时光，她陪着他说话，走哪里都带着。后来捡到金毛狗，又多了一份陪伴。
穆霖希眼睛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奶奶对他说:“好了，奶奶睡觉了，奶奶拉着你的手睡。”
“不要忧愁。”
这几天，穆霖希皱着的眉头就没有放下来过，每天窝在小小的铁架床上守着，没有休息好。
奶奶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睡在奶奶的膝盖上，金毛伏在他的脚边。
等过了半个多小时后，他手中握着的手慢慢变凉了，他摸了摸奶奶的脸。
“奶奶！奶奶！”穆霖希起身，摁床头的呼救器。
其实小时候这儿的孩子参加过很多葬礼，那些坐在家门口看着日影变化的老人家，一个接一个地西去了，这一次只是轮到了奶奶。
穆霖希从心底发出来的寒意浸透全身，带着虚幻感，他觉得还是很不真实。
睡一觉起来，那个你曾经一直习惯在那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奶奶被送去火化之后，就被带回了家，然后举办了葬礼。
厅堂来来往往很多人来上香鞠躬，沉寂的热闹，没有人说话，说的话也都是唏嘘。
凌霁云是代替家里来的，都离得很近，总要表示些什么。他进门的时候，就看见穆霖希站在大厅那儿一动不动，他的姐姐给他递了瓶牛奶，戳开了管子给他喝才肯张口。
他给老人家上了柱香，周围的空气都是肃静的，鞠了躬之后，犹豫着走到了穆霖希前面。
穆霖希抬头看凌霁云，倦色浓稠，眼皮沉重。凌霁云看着穆霖希，不知道能开口说什么。
“节哀。”在一阵一阵的寒暄声中，凌霁云对他说，声音很轻。
“嗯。”穆霖希应他。
“霖希，去给你爸送吃的去。”老妈从外面进来，老爸这几天不太好过。
“他在哪？”穆霖希看了一眼凌霁云，问老妈。
“在家那边，你就送过去就行，别管他吃不吃。”老妈看见凌霁云，和这个小孩对视了一眼，因为这个小孩对她皱了一下眉头。
穆霖希出去，凌霁云也出门去了。
凌霁云遇到了老彭，还有学校里的几个同学，廖宁也在。彭佳平看见凌霁云，就和他老爸打了招呼坐过来了。
“云朵，你就一个人来？”彭佳平问凌霁云，他是因为老爸和穆霖希大伯很熟，也被带来看看老人家。
像旁边那几个同学，其实也是跟着家长来的。毕竟这是参加一个不太熟的同学的亲人葬礼，礼貌性的安慰他们都不能说出口。
“我爸妈不来，爷爷奶奶就让我来了。”
“他奶奶应该很疼他，他的表情看着就让人难过。”彭佳平发表着自己看见穆霖希的感慨。虽然不太熟，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有一点共情能力的。
“是的吧。”彭佳平看凌霁云也挺悲叹的样子，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第二天凌晨的时候，鞭炮声把冷清炸走了，凌霁云听着鞭炮声和唢呐声渐渐远了，应该是送老人到墓地去了。
葬礼结束，人的一生的最后一场仪式宣告落幕。
————
凌霁云暑假就一直在超市帮忙。
凌霁云还在超市的时候，老妈就打电话让他回家吃饭，说交给老爸忙就好了。今天确实不怎么忙，凌霁云就应了下来。
超市和宾馆是一体的，宾馆旁边是一层的小屋，是卖东西的超市。
他一如既往到宾馆老爸平时处理事情的房间，敲了一下门。
他也抱着希望，想要老爸一起回家吃饭。
“老爸，你回家吃饭吗？”他敲门后打算打开，门被锁上了。
老爸在里面喊：“你先回去吃吧，我今晚不回去了，你方叔生日。”方叔是和老爸一起开酒店的伙伴。
“行。”
凌霁云往外走，想起来自己没有拿钥匙，就又回去了。他坐在前台上找钥匙，听见有人下来的声音。就看见老爸和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下来，手拉着手。
凌霁云以前没有见过老爸传疯了的出轨对象，今天第一回。
说起来有点讽刺，明明年纪都差不多，老妈也爱保养，算不得人老珠黄。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和这些无关。
两个人对上还在超市的凌霁云，都有一些尴尬。
看见凌霁云冷了的脸色，老爸开口说：“弟弟，我和阿姨只是谈些事情。”
这个阿姨，凌霁云见过，以前也经常来谈事情。
凌霁云气愤地对他说：“谈事情下来需要拉着手吗？刚刚还锁门了是吧？那是不是要亲眼看见你们做点事情才不算误会啊？”
凌霁云的眼睛都红了，说话声音又气又抖。
老爸跑过来试图哄住他：“弟弟，听话，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先回家好吗？咱们回家吃饭。”
“滚。”凌霁云现在看一眼自己的老爸都觉得恶心。
凌霁云推开眼前这个略微发福的、没有自己高的男人。
凌霁云跑回家里，在楼梯口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才开门进去。
老妈坐在餐桌前面，准备了很多菜，他爱吃的、老爸爱吃的。
老妈依旧还在等着，像往常一样。
“老妈。”凌霁云看了老妈一眼，低下头。
“快吃吧，等下就冷了。”老妈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回来，起身去拿了碗和筷子。
她带着习惯性的失望表情。
等老妈坐下来之后，凌霁云还是开了口：“老妈，过得不开心我们离婚好吗？”
“你懂什么啊？你一个小孩子，能不能不要管？”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这是我和你爸之间的事情，我们不离婚不都是为了你好？”
“你是真的为我好吗？还是只是为了你的自私？想要拴住老爸却用我来当借口，他已经连当我爸的资格都没有了！”
凌霁云知道，老妈为了他好也是真的，放不下也是真的。
可他厌恶家里死气沉沉的气氛。
老妈把碗摔在地上，瓷片飞溅到两个人的小腿上，两个人都受伤了。
“你闭嘴！我们养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盼着我们离婚的吗？”
老妈伸手擦了眼泪，凌霁云低下头看见了泪水滴在t恤上，白色t恤划下了一道透明的痕。
“我想要你以后依靠的是我，或者你自己，不是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沉默了很久之后，凌霁云开口说。
他拿扫把扫了瓷片，用袋子装起来，放进了垃圾桶。给老妈盛饭的时候，凌霁云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吃得都不多。
“弟弟，对不起。”老妈在凌霁云收拾碗筷的时候，又掉眼泪了，低着头道歉。
弟弟，老爸老妈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总喊着自己弟弟，长大了也喊。
在朋友面前，总显得他是个小孩，但是那个称呼曾经让他觉得自己有特别的幸福，还生发出一种奇怪的优越感。
凌霁云抽出一张纸巾，帮她擦眼泪。
老妈了解的事情比自己还多，酒店里工作的人，朝夕相处，总会有人八卦。和老妈聊得来的，大概率也会告诉她。
“弟弟，我想回你外婆家一趟。”凌霁云洗完澡之后，老妈拿着车钥匙就要出门了。
他知道，老妈不可能一下子想通的，回外婆家也只是换个地方苦恼，仅限于眼不见心不烦。
“等等，我想去奶奶家。”凌霁云进房间随意擦了头发，穿上鞋子就要出发。
外婆家离这边还挺远的，大概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在回老家的那条路一直往回走。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左右，晚上的风驱散了一点点暑热。老妈开的是轿车，关着的车窗隔绝了街道上的烧烤味、喇叭声。
“什么时候出成绩啊？”堵着车，晚上很多人出门吃烧烤什么的，老妈看着前面的车问凌霁云。
“这个月底吧。”现在是七月中。
“好像上了初中，老妈就逐渐忘记你的成绩是什么样了，连班级和班主任是谁都要想好久。”老妈带着歉意笑了笑说。
“嗯。”凌霁云说不出什么。
“考得怎么样？”老妈侧过头看着副驾驶的凌霁云。
凌霁云笑着说：“应该还行吧。”
“那就行。对了，之前填志愿怎么说来着？”老妈表情又抱歉了。
当时回家老妈不太开心，老爸不在家，凌霁云就没和他们商量，就提了一下，后面两人也没问。
“想去市一中。”凌霁云的眼睛不知道是自己亮了还是被外面的灯照亮了，她觉得自己儿子有点开心。脸上阴霾散了一些，她也跟着笑了。
她现在有点满足，她的儿子挺懂事，从来没有怪过自己，好像也不算太叛逆。
“那我走啦？”凌霁云俯下身趴着车门对老妈说，“你在那边玩得开心。”
“嗯，前几天你外婆说那边有个景点，叫我去玩呢，要是好玩再带你去。”
凌霁云应声之后，就沿着河边往家里走，老妈的车灯一直在，还没走，在给他照着路。
老妈和老爸很多时候都是合格的父母，但他们对于感情的处理都不合格。
凌霁云不知道穆霖希能不能看见自己回家的消息，但就是发给他了。
穆霖希坐在石墩上，时不时看向马路那边。
距离葬礼已经过去大概十天了，穆霖希好像瘦了一些。
“穆，”好像从来没有叫过对方名字，怪奇怪的，所以喊了个穆字接下去就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但是穆霖希听见了，知道是在叫自己，就应了一声。
穆霖希其实真的很好相处，这个念头浮上他的心头。
“你妈给你买手机了吗？”凌霁云跨过石墩坐了上去，面向河流。
“没，我姐姐看到的，就和我说了。”穆霖希说。
凌霁云望着河面，水光莹莹，回过头的时候穆霖希在望着流水出神。
“是不是在想你奶奶？”凌霁云凑过去扯了一下穆霖希的衣角，穆霖希回过头望着他。
今晚有清明的月色，两个人的眼睛都装了一轮明月。风吹草动，夏夜晚风穿过碎发，骚动着耳廓。
“就是会出神。”穆霖希看着他说。
“嗯，会过去的。”凌霁云说话的声音很轻，他把手搭在穆霖希肩膀上。
他们以前周末也经常在河边看水，随便聊着天，肢体接触几乎没有。
“嗯。你怎么了，眼睛有点红？”来的时候，穆霖希看见凌霁云的眼睛有点红肿，还氲着水。
凌霁云没说自己在洗澡的时候哭了，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么明显。
“没事。”凌霁云说。
“真的？”
“真的。”
穆霖希看着他的眼睛，他妥协说:“是我爸妈。”
穆霖希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在酒店看见我爸和另一个女人。”他没再说下去。
穆霖希拍了拍他的背，小心谨慎地。
“我其实特别想他们离婚，”凌霁云问他，“你觉得会不会太冷漠了？”
“正常，是我我也想。”穆霖希说，“反正都过不了好日子。”
凌霁云看着他说:“你想离开吗？”
“一直都想。”穆霖希回他说。
穆霖希爸妈一直很想养育一儿一女，但多年没有成功。当时他大伯伯娘又生了他，经过一番商量就被抱走了。
后来他爸妈又有了穆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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