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囚徒
在范声声的印象中，从她记事后不久，每天见的最多的人是保姆和负责接送她上下学的司机。
她的一日三餐是标准的两菜一汤，菜是西红柿炒鸡蛋和土豆烧肉，汤是紫菜蛋花汤，每顿都是精确到克的半碗米饭。
这样的菜，从她可以自主进食开始，一吃就吃了两年多。
她很懂事，从不因为这件事哭闹。
尽管后来闻到这两个菜的气味她都忍不住想吐，也能默不作声的强忍住，然后就着饭大口大口的往下吞咽。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但是后果是保姆不给她饭吃。
没有饭吃，就只能饿肚子。
范声声没有选择的权利，因为她的父亲并不喜欢她，甚至会明确的向周围的人表现出厌恶的情绪。
也因为父亲的厌恶，所以那些人才会明目张胆的这么对待她。
那时范声声还不知道，这也是一种虐待。
她的父亲短的话几个月会来看她一次，更长的时间是范声声一年多都没见过他。
那时范声声并没有住在景家的祖宅，她像一个不能被人知道的污点，被自己的父亲像个物件一样塞在郊区的一栋别墅里。
只有过年或者重大节日的时候，景家会有司机接她去过节，但是她不能参与祭祖，吃饭也是和下人在一个桌。
很多时候，她甚至连个下人都不如。
她的父亲不接纳她，她的爷爷奶奶也不喜欢她。
在那个宅子里，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范声声很坚强，从不会轻易掉眼泪，乖巧的躲藏在别人的阴影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
可就算没有那么在意，但还是会难过，还是会怨恨。
范声声总是想：熬过去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
可她还那么小，长大的时间线那么长，撑着撑着也会觉得累，也会觉得委屈。
每到夜里关上灯的时候，范声声就盯着天花板发呆。
要是在妈妈身边，她的境遇会不会比这里好一些？
可一想到是她将自己亲手推到这里，范声声又打消了念头。
她不招人喜欢，这里所有人都讨厌她，她的母亲应该也是同样如那些人一样讨厌着她吧。
她是个不被人期待的小孩，她本不该降生在这世上。
直到她的父亲结婚，她的后妈力排众议将她接回祖宅，养在了自己膝下。
那个女人是个温婉的大家闺秀，很漂亮，也很和气，对谁讲话都软软的，很难不让人感到亲近。
可她看范声声的眼神，总像是蒙着一层纱布，让人无所适从。
范声声知道那不是自己可以招惹的人。
所以她扮演着乖小孩的样子，尝试着讨好她。
那时，她刚上小学，就已经能看透萦绕在身边的冷暖和人情。
她的后妈也如同范声声心里期盼的那样，没有表里不一，对她体贴入微，格外关照。
范声声想：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每天都吃重复的两菜一汤。
没多久后，她的后妈给她生下了一个妹妹。
父亲很开心，每天抱着襁褓中的女婴，享受着成为一个父亲的喜悦。
整个祖宅里的人都很欢喜，为这个新生儿的降世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宴会。
宴会很热闹，气氛也很融洽，只是这些事和范声声没什么关系。
这样的场面，范声声早就习惯了。
只是，范声声没想到，后来景芯会那么喜欢她，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固执的叫她姐姐，时时刻刻缠着她。
景芯会带她认识新朋友，聊无趣的八卦，会给她留宵夜，还会给她准备生日礼物。
尽管那个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办理户口的时候，她的父亲随口说的时间。
生活还是那样枯燥乏味，一成不变的日子里，范声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她要离开这里，通过自己的努力。
她不在意有没有因为她是年纪第一而真诚的夸赞她，她只在乎通过学习她能得到什么。
可在高二的时候，范声声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她拿着水果刀，狠狠扎进了手臂。
也是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并且相当严重，需要接受心理干预和药物治疗。
双向情感障碍，是比抑郁症更加复杂的精神疾病。
抑郁、妄想、幻听、幻想、狂躁、强迫、焦虑
等等。
她没有被送进精神病院，却被关了起来。
她日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心情的起伏完全不受控制，她时而低落时而亢奋。
房里的东西砸了，还会有人换上新的。
自残留下的伤口反反复复，就如她的病情。
范声声从未那么渴望过自由，恍惚中她看见自己长出了翅膀，于是她从窗口跳了下去。
第二天那里就焊上了钢筋。
一切都没有改变，范声声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她看起来不能像个正常人，那她这辈子都无法走出这间囚笼。
于是，她积极的接受治疗，精神好的时候画画弹琴学习，让自己尽量忙碌起来。
景芯每天放学都会来陪她，范声声自如的和她对话谈笑，让自己看起来和从前并无差别。
终于，在临近高考的时候，景芯在父亲面前苦苦哀求，范声声可以出门了。
高考结束后，范声声收到了国内一家极富盛名的艺术学校的录取通知。
景芯又开心又难过。
开心是因为范声声考上了上去的学校。
难过的是范声声要离开她了。
接受了最后一次心理治疗之后，她的父亲将她带到书房，递了好几分文件让她签字。
范声声很意外，甚至觉得惊悚。
因为那是父亲名下部分公司的股份转让合同。
她的父亲说，这是送给她的成人礼。
范声声不明白他的想法，但是她没有发问，在合同上签下了名字。
父亲让她改姓入族谱。
范声声拒绝了。
如果可以，她这辈子都不想和这里的任何人有所牵扯。
那时范声声还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声声很期待属于自己的，新的开始。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她为此很开心。
可在入学的前两天，他的父亲将她带进宗祠，在一众长辈的见证下，将范声声这个名字加进了族谱。
范声声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
她迫使自己接受一生都无法拜托桎梏的事实。
这不是她想要的，因为这些她早就不需要了。
可是从始至终都没人在意过她的想法。
范声声进入大学后，银行卡里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授课的老师是业内有名的画家，他很看好范声声，所以付出百倍的心血教导她。
她很满足，在老师的指引下，还没毕业的范声声在行业内已经小有名气。
可她内心中的空缺始终无法被填满。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她开始频繁的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接触，试图让自己得到些什么。
只是，交往的人越多，范声声越觉得空洞麻木。
范声声那时才明白，有些伤，一辈子都难以愈合。
她为此，感到无比绝望。
范声声开始酗酒，开始吸烟，试图让自己好受一些。
她的身体一日日的憔悴下去，只能依靠营养针存活。
范声声从未想过，她的老师只是因为见到她萎靡不振的样子就老泪纵横。
那时第一次，范声声看到有人因为在乎自己而痛哭。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她是被破格录取的，能考上这座艺术学院，是因为她的父亲带着她的画亲自拜访了院长。
她的高考成绩很好，但是没有参加艺考的学生是不能报考艺术类学校的。
范声声没有接触过正统的艺术考试，也没有参加过艺考，能进这座古老的艺术学院，并不是因为她的高考成绩多么出色。
而是因为她走后门了。
从那以后，范声声再也无法拿起画笔作画了。
果然，她无法逃走，也无法解脱。
她没有顺利毕业，大学四年的课程结束后，范声声离开了学校。
她舍不得画笔，也舍不得抛弃自己的爱好。
所以她准备重新开始，不断的游走在各个城市里寻找能让让她重新创作的地方。
她失败了。
败的如此彻底。
她找不到自己的缪斯女神，也在这个名为期待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
奇迹不会发生，可太阳还是会升起，明天还是会到来。
范声声觉得自己好累好累。
年少时对未来的向往，在那个瞬间顷刻瓦解。
这么想来，曾经让她深恶痛绝的两菜一汤，居然是她人生中最平淡的时光。
至少那时，她的心中还有希望。
后来，范声声被强行带回了景家。
不会再有人将她关起来了。
因为范声声不会想着逃跑了。
心中那个渴望自由的孩子已经悄无声息的死去，连同范声声一起。
她的脾气变得阴晴不定，甚至一言不合就发火。
她对自己的父亲出言不逊，两人常常爆发剧烈的争吵。
一日又一日。
反复又反复。
直到范声声无意中看到了一叠病例，以及那张死亡证明。
她的母亲死了。
在几年前就病死了。
范声声听到，脑中似乎有根弦断了。
原来，在承受着你以为到达极限的折磨时，总会有下一个在等你。
永无止境。
此后，除了她的生命，她真的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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