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陆逊
第一次见到乔婉的时候，陆逊才五岁。
那个时候，他正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和奶妈拼积木玩具，橘红色的炉火熏得他直犯困，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往下点。七岁的乔婉跟在陆纡的身后走进了这个住宅，一对水灵的眼眸怯生生又带着戒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陆逊看陆纡进来了，忙不迭地站起来，打到一半的哈欠也吞了回去，垂着脑袋向爷爷问好。陆纡点了点头，接着颇为生硬地把小女孩推到身前向众人介绍：“我有一件事要宣布。”他用手杖的金属圆头敲了敲小女孩的肩膀，“她叫乔，从今以后会和我们一起生活。”
陆逊知道爷爷的打算。陆家作为向导世家，也传承了很多不为人知的术法，其中就包括如何用哨兵的精血催生出一个高适配度的向导。但是这个术法并不一定完全可靠稳定，因此就需要一个年幼的未觉醒的试验品，所以陆纡把乔带了回来。
一旦成功，陆逊就会是那第二个实验对象。陆纡的目的很简单，他要把陆逊送到孙策身边，让陆逊成为黑暗哨兵的向导，让陆家和吴塔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借着新兴的东风恢复古老家族的荣光。而至于试验品的结局从来就不是陆纡所要担心的问题。
陆逊知道这一切，同时他也无法拒绝这一切，他是陆家未来的族长，这本该就是他需要担负的责任。陆逊是个早熟的孩子，这无疑是一种不幸，命运过早地把他从同龄人中剥离出来，一道天堑生生地划在他和外界中间。
陆纡让乔婉住在三楼，还指派了一个女佣，让她专门负责照顾乔婉起居饮食。陆逊经常会趁着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偷偷遛到三楼和乔婉玩耍，也会把乔婉带到二楼的儿童房里，和她分享自己的玩具。
这是乔婉的本领，她说她能让别人对她放下防备，愿意和她亲近。陆逊看着她那一对清泉似的眼眸，心里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招人喜欢还是惹人同情，虽然它们都会导向又怜又爱的结局，但起点总归是不一样的。
陆逊不敢当着陆纡的面和乔婉亲近。陆逊以前喜欢猫、喜欢毛绒绒的玩具，也曾经是一个有过爱好的小孩。他会在只有爷孙俩的饭桌上，对一道喜欢的菜连续动三次筷子，结果却招致了陆纡的冷冷凝视。老人板着一张严厉的脸庞，筷子头重重地抽在小孩的手背上现出两道红痕。他斥责道：“逊儿记住了，喜怒不形于色，心事勿让人知。”
从此陆逊就明白了，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都要藏起来，这个冷冰冰的家是不允许爱这个字出现的。
陆纡禁止乔婉踏出这个别墅一步，连上课都是把老师请进家里来辅导。这一点上，陆逊就稍微自由了一点，至少他还可以在仆人的陪伴下出门，还有机会接触到家以外的人。
所以只要乔婉有机会和陆逊见上面，她就会主动向陆逊问外面的世界如何。小房间里，女孩病怏怏地趴在床上，小脸苍白得和冬天簌簌落下的雪一样。这和她正在接受的术法有关，每周周三下午陆纡都会把乔婉带到二楼的书房里进行向导的转换，但每当陆逊问起具体情况的时候，她总是闭口不谈。
陆逊知道乔婉是不想把这份痛苦也带给他，但是殊不知陆逊也会有经历转换的一天，只是迟早的问题。
乔婉问得最多的就是别墅群外的那片湖，因为这是她站在三楼露台上唯一能欣赏到的美景。湖光粼粼，远远看过去就像是神明遗落在人间的宝石，光彩夺目，吸引了女孩全部的目光。
女孩的身体发育得比男孩早，只是两年乔婉就脱去了青涩笨拙的孩提模样，出落得一副亭亭玉立模样，如月初盈如花初放。她也不用踮脚就能探出身子去看露台外的景色，年岁越长，越是痴迷越是忧愁。
黄昏的时候，她会一直待在露台，或是画画或是看书，贪婪地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她问过陆纡为什么要把她从孤儿院里带回来，陆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是为什么？”
乔婉摇了摇头，她想不出任何原因。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再对陆纡抱有任何希望，老年人的时间是宝贵的，他不会浪费时间做没有价值没有把握的事情，但是乔婉实在想不出自己对陆纡有什么利用价值。
陆纡手杖敲击地面，发出一阵浑浊的低咳：“等你想到一个原因的时候，再来问我为什么吧。”他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术法的施用透支了他的寿命，这是欺骗神明所要付出的代价，没有人可以从和上天的博弈中全身而退。
陆逊知道乔婉想知道的一切，但是他说不出口，只能接着假扮出一份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
在陆逊七岁那年的中秋，女孩叩响了陆逊的房门。陆逊很惊讶，这还是乔婉第一次主动地下到二楼来。二楼带给乔婉的痛苦远大于幸福，陆逊还以为乔婉是厌恶二楼的。
女孩食指立于唇前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另一只手牵住陆逊的手，把他从房间里带了出来。
楼下站着管家和司机两个人，他们对两个人的下来并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就像他们是计划好了一样。
事实上也是如此。管家和蔼地抚摸乔婉的头顶，说：“放心去吧，乔小姐。我们都会为你保密的。”然后他就用怀里的钥匙打开了那道陆逊肖想已久的大门——唯一通往外界的大门。
陆逊的心这才剧烈地跳动起来，只觉得两人交叠的双手沉甸甸往下坠，像是握住了一颗滚烫耀眼的超新星，压抑着一场席卷全宇宙的爆炸。他恍惚间又记起了以前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一点一点将不可逾越的天堑填满。
陆逊趴在车窗上看夜晚的林荫道，道旁小树在月光和灯光的双重照映下倒也姗姗可爱，全然不像书本里说的那样阴森。乔婉坐着后座的另一边，小腿不停晃悠，开心得哼起陆逊听不懂的小调来。
一路上畅通无阻，司机把两个小孩送到了乔婉心心念念的小湖后就悄然隐退到一边。
洁白无瑕的圆月挂在夜空中央，为沙地铺上一层柔和的银纱，各类小型灌木植物在月光中无声摇摆。水中也倒映着一轮圆月，在云中穿行，朦朦胧胧随着水波荡漾。
“这个月亮好大。”乔婉开心地说，“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月亮。”
陆逊也兴奋得瞪大了眼睛：“我听新闻报道说过，最近这几天是月亮离地球最近的时候。”尽管如此，月亮也实在大得不可思议，像是童话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后来陆逊回忆起来，或许是两个人的向导才能在那个晚上就露出了端倪，暗示加上暗示，让整个夜晚都蒙上了如梦如幻的色彩。
乔婉用手指指着悬停在水面之上的月亮：“你说我们游到那里可以进到月亮里去吗？”
“为什么要飞到月亮里去？月亮上多冷啊。”陆逊认真地思考，“而且月亮上什么都没有。”
“明明有桂花有兔子，还有嫦娥和吴刚呀。”乔婉蹲下来，掬起一捧清凉的湖水，于是月亮也从天上跌落到她的掌心。
“那多无聊呀，月亮上只有这些冷冷清清的，他们也不能下来。”陆逊小声嘀咕，就算他再怎么早熟，毕竟也只有七岁，小孩天性让他偏爱热闹，讨厌寂寞。
乔婉啊了一声，湖水从手掌缝里全数落回湖中。她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语气有些落寞：“原来神也不自由吗？”她忽然就把脸埋进掌心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陆逊在身后站着，被突然崩溃的乔婉吓了一跳，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司机把两个人接了回去，情绪波动比较大的乔婉在车上就睡着了，而陆逊还在想着刚刚乔婉的呜咽。第二天醒来，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题，就好像中秋夜的出逃只是一场恍惚的美梦。
生日庆祝的那个晚上，陆逊来得比所有人都迟。等到散场，大家都睡下了，陆逊才偷偷摸摸来到乔婉三楼的房间前，门从里面打开，他对上乔婉忧郁的面孔。乔婉穿着白色的长到脚踝的睡裙，海藻般浓密的乌发垂在腰后摇摆。
她看着陆逊，眼底平静丝毫没有睡意：“我们去外面聊吧。”
两人穿过冗长的走廊来在三楼的露台上，护栏外冷月如霜，一如偷跑出去的那个晚上。陆逊和乔婉在月光中站定，耳边的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一钩银月，把万物都融化在了如水的月色里。
陆逊细细端详着乔婉的表情：“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乔婉轻声说：“我想要自由。”
陆逊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手里的小熊玩偶递给了乔婉。一个本身就不自由的人自然给不了乔婉自由，但是陆逊也深知自己拦不住她。笼子关不住振翅欲飞的小鸟，哪怕是娇弱的金丝雀也拥有飞向天空的权利。
“别忘记我，姐姐。”
“好。”这是陆逊记忆里，乔婉最后展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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