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漫漫长夜（3）
荀彧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那个时候他正坐在床头给郭嘉削苹果，红色果皮顺着水果刀一圈又一圈地落下，像是迤逦的飘带。果盘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只已经削好的苹果，其中几只都等到因氧化而表面泛黄了，说好是去上厕所的郭嘉还是没有回来。
荀彧放在床头矮柜上的手机掐着他刚好削完第五只苹果的时间点响了起来。他抬眸看了一眼，来电界面处张辽的名字一亮一暗。
荀彧手上拿着水果刀和苹果，只好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接听：“你好，我是荀彧。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辽把自己的发现以及曹丕刚刚被异鬼袭击的事都说了一遍，荀彧自然是知道塔里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知道这些事情让曹操很头疼。
“此外我还有别的发现。这个发现和郭嘉有关，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处理它，所以我选择把决定权交给您。”张辽的语气非常严肃，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电话这头，荀彧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说：“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荀彧提着苹果梗把最后一只苹果垒在四只苹果的中心，又抽出一张纸巾把手和水果刀上果汁擦干净了。完成这些工作之后，他端起果盘把五只削好的苹果交给了刚好来查房的护士，嘱咐她送给一位名字叫曹丕的病人，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病房。
荀彧开车回到了他的办公室，把门关上。神奇的是，六层唯一的独立办公室没有分配给身为魏塔首席向导的郭嘉，而是分配给了身为次席向导的荀彧。这就给他和张辽的单独会面提供了一个空间，不用再去找额外的场地。
张辽站在他的对面，桌上放着一本封皮上写着“太平要术”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的小册子。这就是张辽说的和郭嘉有关的发现。
“这是我在郭嘉办公桌左手第二个抽屉里发现的东西。”张辽平静地说，“我认为这会是一个很重要的证据，在得到您的指示之前不敢轻举妄动。”
荀彧深色的瞳孔注视着张辽，良久之后问道：“你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张辽重复了一遍他的回话：“在得到您的指示之前，我不敢轻举妄动。”
太平道术这四个字本身在魏塔就是一个忌讳的词，大家看到它总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十年前发生的那起曹丕受袭事件。呼啸的异鬼残忍地扼杀了一位刚觉醒哨兵的精神体，让曹丕从此变得孱弱，精神图景也变得非常不稳定，只能通过向导的安抚来维持非狂暴的状态。
这是曹操的逆鳞。
“知道了，你退下吧。”荀彧轻轻地说，“让我来处理它。”
“属下明白。”
“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是。”张辽点点头，离开了荀彧的办公室。
这时，荀彧终于有机会来看半个小时前就躺在桌子上的这本小册子。如果小册子真的如他所想那般，记载的是《太平经》上各项不为人知的秘术，那么就会成为一个郭嘉操控异鬼故意伤害塔内哨兵的铁证，让郭嘉再也无法辩驳他的罪名。
这很重要，荀彧知道这一项证据的意义。清白与否，皆系于此。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小册子上是瘦劲挺拔的钢笔字，清楚详细记录了异鬼操控术的使用方法，看上去像是誊写某本古籍得到的一份抄本。荀彧本身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向导，他不需要亲自试验，也可以确认小册子的可信度和真实性。只要根据小册子的内容进行训练，假以时日必定可实现对异鬼的成功操控。
而且更关键的一点是，荀彧认出了小册子上的笔迹。每个字都细细长长，结构疏朗，转折处有夸张的勾勒，这种极具个人特色的书写风格并不容易模仿得如此逼真自然。因此，这本小册子毫无疑问是出自郭嘉的手笔。
荀彧再一次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倒在了椅子靠背上。
郭嘉也并不好受，他还抱着自己那件羽绒服紧紧地缩在墙角的小弹簧床上，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止体温的流失。禁闭室当然是没有装暖气的，冷得就和冰窟一样。要是羽绒服垫在背后，露出来的小胳膊小腿就要冻成僵硬的冰块；要是羽绒服盖住前面，贴着瓷砖的背脊又会窜上一股冷意。反正就是顾前不顾后，顾后不顾前，总有一半有冻着。
郭嘉心想，早知道是这样，他就应该裹得严严实实才来行动，成不成功是一回事，但是至少现在不用挨冻。
就在这个时候，曹操进来了。高大伟岸的哨兵也被低得吓人的室内温度冻了个寒战，吩咐门口守着的低级哨兵赶快送一床被子和一个电热炉进来。
有了温暖的热源，郭嘉的大脑终于开始解冻，霜花化成小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就像是潸然落下的泪水。但是曹操知道，郭嘉是从来不哭的。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也一声不吭地扛着。
郭嘉看见了曹操脸上的纱布，忍俊不禁：“哎呦，老曹你这是怎么回事？”说完他还想用手去抚摸曹操脸上的伤口，却被曹操撇头躲过了。
曹操的眼神很冷，他伸手扼住了郭嘉消瘦的下巴强迫两人对视：“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对你不够好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嘉心里咯噔一下，本来就面无血色的脸颊变得更白了，他不可置信道：“你不相信我？你也觉得这件事是我干的？”他气得连嘴唇都在发抖，“曹□□好好想想，我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我有什么动机要这样做？”
“所以我就过来亲自问你！”曹操冷喝道，“你为什么要对塔里的哨兵下手？你为什么要对曹丕下手？你说啊！”
“动机？”郭嘉死死地盯住曹操的双眼，“我能有什么动机？”
“谋权篡位、结党营私——”曹操咬牙切齿道。
“好样的，曹操。”郭嘉打断了他，怒极反笑，“十年前你怀疑曹植，十年后你怀疑我，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曹操了吗？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你不是一个好主公；怀疑向导，以自我为中心，你不是一个好哨兵；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儿子受到伤害，你不是一个好父亲。”
郭嘉一连说了三个“不是”，说到情绪激动处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哈哈哈，你不信我，也不信别人。活该你留不住你的妻子，留不住你的儿子，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哈哈哈……”
曹操扶住郭嘉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倒下的身体，大吼一声：“叫车去医院！”倒在他怀里的郭嘉只觉得浑身冰凉，被吼得大脑嗡嗡作响，四周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
郭嘉唇角带血，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活该，谁让你不信我……你也不配和向导结合……注定要做一个孤家寡人，咳咳、天煞孤星……”
他的话里透着决绝的味道：“我偏偏要死给你看——”
曹操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躺在床上的郭嘉，平时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的青年就这样静静地躺在icu的病床上，脸色青白得几乎要和枕头床单融为一体，只有乌黑的头发缱绻着，像极了一只被困在雪地中的乌鸦。
华佗站到了曹操旁边，年轻有为的医生以一种近乎质问的口吻说：“他——又怎么了？”
曹操只是看了他一眼，又淡漠地把视线移回了躺着的病人身上：“我不知道。”
“哦，那就是你干的。”华佗说。
曹操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和冒犯，低声询问：“你是医生。我想问问你，郭嘉病得严重吗？要多久才能治好？和他以前的病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华佗咬咬牙，将郭嘉的秘密和盘托出，“他的情况很复杂，早些年高纯度的毒品注射从他的身体内部击垮了他，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愈的伤口。”
曹操的声音低沉冰冷，像是在雪夜里嗡鸣的剑锋：“元化，这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我请你过来，不是让你告诉我你束手无策。”
“那你想听我说什么，说郭嘉死定了，你可以去准备棺材联系墓地了？”
“你放屁。”曹操飞快地反驳了他，生怕晚说一秒这些不吉利的无心之语都会变成现实似的。
“坦然面对郭嘉的状况吧，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不对。”曹操抢白，“郭嘉之所以还躺着，是因为你们这些医生没有竭尽全力治疗他。”
华佗还想在争论几句，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曹操的反驳不是出于愤怒，而是源于对生死的逃避。他注意到曹操的头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掺进了几根白头发，因为这悄无声息冒头的苍老，华佗一瞬间失去了继续驳难的念头。
他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地说：“郭嘉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你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先去看看你的儿子，他的病房在五楼507。”
曹操对华佗道了一声谢，匆匆逃离了现场。
华佗重新把视线放在郭嘉身上，他哈出的热气在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雾，但转眼如同晨曦中的朝露般散去，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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