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绸缪
昨夜的动荡让船上的人都惶惶不安了一整晚，不过好在在天明之前，一切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黑云终将散去，海面重归平静，苍岚已然分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也许对那些睡的很熟的人来说，这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对于那些在深夜里窥视着这一切的人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当第一抹拂晓之光从那东方的海平线上浮现的时候，凯尔达还在熟睡，昨夜那天地异象平息之后，他就感到无比的疲惫，于是便沉沉地睡去了。
和他相反，提亚娜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醒了，因为她总是要早起为茜茜丽准备当日的衣物和洗漱的安排，从小到大，已经养成了习惯。
提亚娜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茜茜丽的情况，昨夜茜茜丽在噩梦中惊醒，情绪很不稳定，虽然后来在提亚娜的安抚下睡着了，但提亚娜还是担心她会不会因此睡得不好。
于是，她轻轻地撩开了那挡在茜茜丽睡颜一侧的头发，茜茜丽的金色秀发柔软且光滑，如同轻盈的绸缎一样，好像随时都会从提亚娜的手中滑走。
提亚娜就这样注视着茜茜丽那可爱无比又毫无防备的睡脸，那粉嫩水润的樱桃小嘴随着她那平缓而甘甜的呼吸声微微起伏着。
长长的睫毛在闭上眼的状态下显得更加有魅力，那如瓷娃娃一般白皙的皮肤更是会让人误以为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提亚娜将自己的脸凑近茜茜丽衣襟口裸露在外的皮肤，并仔细地嗅了嗅，她在心中默念道：“失礼了，殿下……”
茜茜丽的体香混合着淡淡的汗液的味道被提亚娜吸入了鼻腔，她感受着蕴藏于其中的情绪，那是代表茜茜丽此时很安心的味道。
闻到了这股熟悉的味道后，提亚娜也安心了下来，经常和茜茜丽一起睡的她，已经能通过茜茜丽身上的味道的变化来判断她的情绪波动了。
确认完毕后，提亚娜小心地下了床，并将被子重新为茜茜丽盖好，她穿着单薄的衬裙，在镜子前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后就去准备洗漱用的水和毛巾了。
再之后，提亚娜打算在茜茜丽醒之前先去为茜茜丽准备好衣物。
于是，当她习惯性地打开了衣柜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每天都能看到的那些华丽优美，精致剪裁的属于公主的服饰，而是——
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属于平民的布衣素裳，除此之外，就只有茜茜丽昨天穿的那一身粉蓝色蕾边花裙和那套在外面的一件雪衣貂裘。
公主的装扮太过招摇了，所以那些衣物统统都没有带上。
这都是近卫长莱杰的安排，只不过茜茜丽硬要穿走自己最喜欢的一套服饰，所以才会与这些平民的衣物一同出现在一个衣柜里。
提亚娜看着那衣柜里的一件件衣服，她眉头微皱，要让她给茜茜丽穿上这些衣服？
她实在是不愿意，因为她觉得这些衣服根本配不上茜茜丽的容貌和气质。
在提亚娜看来，这不只是委屈了茜茜丽那么简单了，她觉得这简直是对茜茜丽的玷污。
茜茜丽可是一国之公主，希里虽是小国，但经济实力并不弱，靠着它那发达的海上贸易，甚至可以和一些大国抗衡。
作为这样一个国家的唯一的公主，茜茜丽自然是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礼仪气质，茜茜丽一直都是那么的完美。
怎么能穿这种……
提亚娜缓缓地关上了衣柜门，然后保持着关上的动作，就那样停住了，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提亚娜作为茜茜丽的女仆兼从小到大的玩伴，她对茜茜丽的感情甚至超越了她与父母之间的情感。
当她得知父亲战死沙场（提亚娜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百夫长），而后又亲眼看到母亲上吊自杀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茜茜丽。
她没有哭，因为当茜茜丽在因父王的死讯抱着自己痛哭的时候，她忍住了，那一刻，茜茜丽殿下将自己当作了唯一的依靠，所以提亚娜告诉自己——不能哭！
她失去了很多，但她唯独庆幸自己没有失去茜茜丽，没有失去这个她愿意为之奉献一切的人。
此时，提亚娜的心里很是纠结——
（……为了茜茜丽的安危……）
（可是……穿这种……这种衣服……太委屈殿下了……）
（她可是公主……）
（但……那也是过去时了……）
在内心挣扎了许久后，提亚娜终于意识到了——
希里灭亡后，茜茜丽就只是一个亡国的公主，她其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只留下了曾经的生活印记和习惯，还有那十四年的人生给予她的在百般呵护下培养出来的稚嫩的三观。
但这些……在如今……会害了她……
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公主殿下，这个不懂何为世态炎凉的公主殿下，并不清楚这个世界的残酷的一面。
有很多东西她过去都不可能会接触到，这些未知的因素中充斥着危机和险恶，那是茜茜丽过去从没遇到过的，可未来会不会，谁也说不准……
提亚娜担心的是，茜茜丽如果不能适应平民般的生活，那么以后的日子，她一定会过得很痛苦的。
也许不去刻意伪装成平民生活下去也不一定会遇到危险，但从本质上来讲，她们和平民，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国家亡了，哪还有什么公主的特权？哪还有什么公主的尊贵？
如今……只不过和那些被战火牵连，无家可归的平民百姓一样，如漂浮在水面上的浮萍一般，同在这茫茫乱世里四处漂泊…罢了……
所以，无论是之后的生活方式，还是处事方式，都必须做出改变。
否则很有可能会因为无法适应今后的生活而郁郁寡欢，甚至无比痛苦。
站的越高身份越显赫的人，往往在落下来的时候，会比普通人更惨，那从万人之上跌入恶臭深渊里的感觉，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提亚娜不愿意看到茜茜丽变成如此下场。
虽然她不知道未来的生活会不会真的是那样残酷，但为了保证茜茜丽的安危，为了守护茜茜丽的笑容，哪怕要做一些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提亚娜也不会再犹豫了。
想到这里，提亚娜重新打开了衣柜的门。
……
清晨的阳光洒满了这艘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的船。
那或是船底那密密麻麻的吸附其上的贝类和藻类；或是船身上被风雨腐蚀而留下的沟壑纵横、残破不堪的痕迹；或是甲板上随处可见的苔藓与灰尘；又或是那老旧的，布满了缝补的痕迹的，甚至挂上了不少蜘蛛网的船帆……
这一切，都在诉说着岁月所留下的痕迹。
而这艘看起来破旧无比的船，之所以还能用，其实是因为它的内部是凿空后全部翻新了的，相当于是在一个废旧的船壳里再造了一艘船。
在希里大半边国土都沦陷的时候，国王澳莱文就意识到了结局，于是他集结了翠谷城所有的工匠，完成了这艘用来掩人耳目的“废船”，以应对那最糟糕的情况。
而关于这艘船的消息，知道的人是很少的。
在亲征前，澳莱文将他的两个孩子托付给了莱杰，他知道沿海一带极有可能已经埋下了布隆利亚军的耳目。
所以他才计划让主船队作为海上的诱饵，将布隆利亚军吸引过去，这样才有机会让这艘“废船”逃脱，逃往那个遥远的地方……
虽说凯尔达偷偷混入了军中是澳莱文没有预料到的，但就结果而言，即便是在澳莱文死后，他的计划还是成功了。
这一路，莱杰可以说是最为疲惫的，他无时无刻地绷紧着全身的神经，观察着一切需要注意的因素——
气象的变化，船体的情况，手下们的状态，航行的路线，以及，是否有追兵……
经过了这着实令人胆战心惊的一夜，莱杰所率领的这支仅有一百零五人的近卫军团也都是一夜没合眼。
负责掌舵的和划桨的自然不用说，还有一些要担任时刻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的侦查员。
夜晚的桨手没有白天分配的那么多，但为了保证休息和体力，得采取比白天更高频次的轮流制。
他们在逃亡，自然要时刻保持警惕。
虽然一路上并没有发现布隆利亚追来的战船，但在莱杰看来，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不仅仅是不被布隆利亚军追上这么简单。
而是要完全隐藏好自己的航线，不被敌人计算出他们逃亡的最终目的地。
即使没有发现追兵，但也不能保证是否存在他们漏掉的没有发现到的敌军船只，或是有可能走漏他们的信息的第三方船只。
也许正是因为莱杰这无比谨慎的特点，澳莱文才放心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托付给他吧。
从三天前开始，莱杰就对着航海图模拟计算了好久，首先，是他们这艘“废船”出发前的最佳位置。
藏木于林，藏水于海。
隐藏一艘“废船”的最好方法，自然是将它放入“废船堆”里。
金沙港南侧的一角，就有许多废弃的船，有些或是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有些也许还能用，只不过是被一直放在那儿没人管而已，久而久之，就被当成废船处理了。
这个地方较为偏僻，但并不算隐秘。
莱杰明白，过于隐秘反而会引起布隆利亚军的仔细搜查。
而偏僻这一点，可以作为一个视角盲区，再从此地出发，沿着南侧海岸的这一条线上，有着南侧临海的山崖地段作为遮掩，可以延迟被发现的时间。
于是莱杰将这个地方作为了出发点。
其次，是充当诱饵的船队人员的安排。
而挑选合适的人选这一任务，自然交给了负责掌军的丹尼尔将军了，在荒原一战发生前，澳莱文与丹尼尔和莱杰三人共同商讨过此事。
在听了澳莱文所提出的这个方案后，丹尼尔曾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这是一个成功率很高的方案，但还是欠缺了一些东西，比如诱饵拖延时间的局限性。
布隆利亚军如果是呈包围网状来捕捉诱饵的话，他们很快就会将诱饵捕获，并发现船队的异状。
“确实……如果拖延的时间不够用，也无法保证他们能逃脱……”
澳莱文也觉得丹尼尔的话有道理。
”那么，丹尼尔大人觉得，该如何改进呢？”
莱杰想听听丹尼尔的意见，在对敌军的了解程度方面，丹尼尔确实更有发言权。
“嗯……布隆利亚军的目标自然是活捉两位殿下，所以应该会尽可能地避免远距离的火箭射击或是大炮轰炸，而是选择贴近包围的措施封死退路。
其次，布隆利亚是内陆国家，他们并没有正规的海军，所以海上作战的经验和应急能力应该不强，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既然他们不能用火攻……那…我们用……”
……
于是在丹尼尔的安排下，船队的人选很快就确定下来了。
丹尼尔告诉他们，这等于是同归于尽的任务，然而即使是这样，被选中的士兵们也毅然地接受了，丹尼尔向着他们深深的鞠了一躬，授予最为诚挚的敬意。
最后，是关于航线的安排。
从南侧出港是确定好了的，为了利用翠谷城南部沿海的山崖地段作为视野掩护，莱杰选择了先沿海航行一段距离。
布隆利亚军被火攻拖住后一定会派人再次搜寻一遍港口周围，迟早会发现消失了一艘“废船”，而向南沿海的逃跑路线也很容易被猜出来。
所以不能一直沿海，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在位于希里国东部的海域里的一座岛屿。
那是上一任希里国王在出海探索的时候发现的一座岛屿，不算很小，但地图上却没有标记它，所以理论上说是很安全的。
沿海航行直到脱离希里国后，就要向着东南方向并逐渐调整向东偏的角度航行，以圆弧形的航线绕回希里国正东部的海域，去往目标点。
这样即使在向南航行的过程中被发现了，也会被以为他们的目的地在南方，而不会想到他们是在绕一个大圈重返希里国东部海域。
这一切的绸缪，一环连一环，一步接一步，缓缓走向了终点。
在这个过程中，有人曾牺牲，有人曾绝望，有人曾想要放弃，有人曾坚定了信念，有人曾在残酷的战场上迷失了自我，有人曾在难眠的夜里盼来了黎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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