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魅（二）
再醒来时约莫是在卯时，外面已有微微的光亮。她看了看头顶的床帐，是上好的白色丝绸做成，上面绣了大片细致风雅的兰花。
“当前任务二：找回水魅记忆。”
系统不带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发布了任务。
她坐了起来，有些发愁。昨天被道士打得那么惨，现在去报仇简直是以卵击石，可是等到她修炼到可以打败道士的那天，只怕道士究竟是被她打死还是老死都说不准。
屋内有闪烁的微光，原来不是天亮了的微光。她抬手掀起床帐，偏头看去，才发现这是在一艘船上的房间里。
屋内陈设简单却风雅，墙上一副兰花挂画，寥寥几笔却写尽风姿，挂画下是棕色的柜子，上面是一个白釉花瓶，里头一朵花也没有。旁边还有一个博山香炉，正袅袅燃着清香。
窗户是镂空的，上面却雕刻了复杂纹路。可以透过它看见深蓝色的大海。
残月挂在天幕，只剩一角。而在靠窗的旁边放置了一张桌子，桌上点了一只蜡烛，已燃了一半。
他披着外衣坐在窗前读书，乌发半垂在白衣上，半张脸在灯下昳丽又清冷。
此情此景颇有种怪异论谈的感觉。
故事里的书生，是不是也这样，晚上在灯下苦读，手执圣贤书学做文章，却被妖娆的妖精勾了魂。
她起身动静不小，引得太子转头看她。只一眼，就在那不经意的一抬眼间，凤眸狭长勾人。
她心想，谁是妖精真的说不好。
“公子起得真早……”她打了个招呼。他好像没听到，依旧专心地看着书。
“昨天谢谢公子了。”她继续诚恳谢道。
“不必。”他神色未动，手上翻过一页书。
“那我，我先走了。”她说道，接着再次道谢。“公子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你要去哪里”他忽然开口问。
书里有个神婆，住在富平县，可知人前世今生。
于是她老老实实回答：“富平县。”
他放下书，说：“恰好，这艘船明日傍晚途经富平县，届时便在那里下船。”
随后他取出一块玉佩，放在了桌上，道，“你拿着吧。如此你便能暂附身于此，离开江面了。”
富平县临水，江水自上而下路过此地，也算是贯穿南北，来往行商的船只不少，游人也甚多。
可是却有一个不成规矩的规矩便是每月十五月圆之夜，船只不得停靠在富平县这一片水域。
这下坊间杂谈的就出来了，什么水怪，水鬼，水神，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人的想象力无穷，而对于精怪之类的又大多乐于谈论。
而坊间谈论最多的还是说与十年前的一桩事情有关。
“公子，我们到了。”她望着面前的茶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就是这里最有名的说书茶楼了。”
进了茶楼，他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一壶茶。而后又转头看着松璃，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身旁的位置，“坐吧。”
“谢谢公子。”她忙讨好地冲他笑，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就像抹布一样漠然扫过她，看向前方的说书先生。
她在他身旁拘谨地坐下，正襟危坐。
惊堂木一拍，说书的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开始抑扬顿挫地讲了起来。
“今天我们要说的，便是这富平县一件埋藏了多年的故事……”
故事发生的那天，夜色如墨，天上一颗星子也无。
在富平县最繁华的街道上，青石板被马车轮子轧得光滑平整。街上有各色美食小贩，胭脂摊，首饰铺子，吆喝声不绝于耳。灯笼挂在街道两边，来往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街头有一棵古树，足有上百年历史，树干约莫两人合抱粗，根深叶茂。
这古树旁有一栋宅子，住着这县里的富庶人家，此刻贴着双喜字的大红色灯笼在檐下高高挂起，朱红色大门前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主厅里宾客主人互相寒暄，端盘上菜递酒水的下人往来穿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走过主厅，穿过木质雕花长廊，绕过后花园的假山叠水时，夜色便慢慢沉静了下来。
月亮被乌云遮蔽，隐在云层里，这样黑的夜，无端令人害怕。
院里的池塘揉碎了灯火，长廊倒映在水里，安静模糊。这时廊上走过两个人，一人身影踉跄，穿着大红色的喜服，似是醉了酒。另一个约莫是小厮，提着灯笼，努力掺扶着他往前走去。
到婚房前，红色灯笼映着新郎的脸庞格外兴奋，小厮想要替他把门推开，却被他往后一拽，小厮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让爷自己来！”
门被迫不及待打开，吱呀一声，屋内景象一览无余，龙凤喜烛照得室内一片亮堂，风从门外吹进去，蜡烛倏忽闪烁了一下，大红色的帷帐轻轻晃动，新娘的喜裙也轻轻晃动，在他眼前。
“啊！——”他猛地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面上一片惊恐，冷汗涔涔，双手扒在地上努力想往后退出去。
依稀还听得见前院的喧闹，那喧闹衬得这里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少爷怎么了？”小厮以为他醉了酒摔倒，赶忙上来扶他，结果一眼便看见了屋内正中央，梁上悬挂着面色灰白穿着喜服的人，那双黑色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他顿时感觉凉意从脚下升起直达天灵盖，身上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跟着脚一软也瘫坐在了地上，“少…少爷……这…这是…”
“来福啊！……来福！”新郎带着哭腔，赶忙抓紧身边的人，面色仓惶，“咱们快走！快走！”
“是…是，少爷。”小厮咬着牙努力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主仆二人连滚带爬互相搀扶着走了。
新婚之夜新娘悬梁自尽，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应该轰动全城，或者流于民间奇谈，但这件事就这么悄悄地掩盖下来了。
那少爷此后便称妻子有疾，不便见外人，后几年便悄悄抬了一个偏房为妻，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反正也没多少人见过新娘长什么样，见过的隔了很长时间也不再记得，也许确是新婚夜比平日里漂亮些，年轻时比婚后更动人些呢，这都是可能的。
反正那新娘，是其他地方的女子嫁来这里的，父母兄弟，这县里的人都不知，也有的说是没有。但这说来可笑，但凡是人，哪个没有父母的呢。
于是又说父母双亡，或是弃婴，虽然说法不一，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新娘没有回过娘家，也没见娘家人来探望。总之她的来历就不清楚。
待到过了十年八年，这事情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反而能成为一个怪谈。
不过令人奇怪的还有另一件事情。新娘自尽的那夜，新郎府里来了一个大人物。
但是对于这件事情，那户人家确实三缄其口，没有再透露过多信息，于是大家都觉得是他们被吓傻了，得了臆症。
“故事听完了，好像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叹了口气，走出茶楼。
白衣男人站在她旁边，难得主动开口提醒，“你的衣服变成了红色。”
她这才留意到自己的裙子变了颜色，进入茶楼以前明明是茶绿色，这会儿就变成了如火的红裙，上面还绣了鸳鸯图案，纷繁复杂。
她大大地吃了一惊，“这……这不会是婚服吧……”
明显是。
街上路过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们，白衣男人皱眉更深，“你现在能不能换回去。”
“现在不能。”她哭丧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换。”
这个半吊子的妖精，连变幻外形都不会。
“我们去那边。”旁边有个狭小的巷子，巷子幽冷清净，她便率先跑了进去，站在巷子里冲他招手。
待他快步走过来后，她才把自己的猜想说出口。
“我想，这应该和我的前世有关吧。”她晃动着红色的广袖，神思飘忽，“我的前世可能就是那个新娘。”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颈上有一道很深的青紫淤痕。
“看来确实是自缢。”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
“啊？”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的脖颈，应该是断了吧。”
好像一阵凉幽幽的风从后面吹过，她感到一阵发冷。不禁伸手扶了扶自己的脖子，生怕它歪了：“公子，你说这种话，不觉得吓人吗？”
“忘记你没有躯体了，抱歉。”他闲闲俯身致歉，又加了一句，“应该也没有脖颈吧。”
她一时语塞，也不知道到底是有却断了可怕，还是直接没有可怕。
水魅介于人与鬼之间，非人非鬼。魂灵可以幻出实体，被人看见碰到，但其实也是虚无。只是可以走在太阳底下，可以触碰东西而已。
“你听过，换命吗？”走到一条偏僻小路中间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
“没听过。”她摇摇头，“命这种东西怎么换呢？”
“每个人生下来一生的命运便注定好了。”他抬头望向苍穹，蔚蓝色的天幕一望无际，万里无云。
“但是总有人不愿意接受，而这类人又恰好掌握了一些奇门术法，于是便发生了换命这样的奇事，将别人的命运换到自己身上，荣华富贵或穷困潦倒，都能改变。”
她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件事和我们要找的事情有什么联系吗？”
“随口一说。”他淡淡道，“有人说这里有个神婆，就会换命。”
“神婆？什么神婆？”
“听说她法力无边，就住在附近的一个客栈。”他说着摇了摇扇子。
她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疑问。
“我从刚刚就想问你，你的扇子哪里买的。”
“茶楼旁。”他的回答言简意赅。
“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你的事情又是哪里打听到的？”
“卖扇子的老板娘。”
她语塞，由衷夸奖，“你可真厉害。”
“……”
他转身离去只给松璃留下了一个高冷的背影。
系统忍不住提醒：“宿主，你收敛点吧，不要别人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
“公子，对不起，我错了！”她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道歉。
路边的槐花落了一地，风吹过，暗香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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