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从郡主府出来，便是沿着映月河一路往城南的长街，裴思云和白毓坐在不起眼的马车内，由裴逸亲自驾车来接，慢慢悠悠往裴家武馆而去。
她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微微出神，忽的想起来还在郡主当差的时候，在映月河边挨了一脚马蹄子后，乔鹤渊也是这般，不由分说塞了她一袋银子，说是要给她看病用的。
如今北域走过一遭九死一生回来，她和郡主府之间，似乎又只剩下这般再简单不过的银钱关系了。
郡主府是雇主，她是受雇于人，这一路艰难困苦，似乎都可以用银钱如数换算过来，过手交予便得两清。
雪花银沉甸甸的手感照理说最能抚恤人心，可素来爱财的裴思云，却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白毓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这次是换她紧张地过问了：“师父，你还好么？要回家了你不高兴么？”
裴思云也不知她这般莫名的情绪从何而来，只低头理了理膝上的衣纹褶皱，深吸一口气，牵出一个宽慰的笑来，道：“高兴是高兴，我只是在愁啊，我阿娘这般年纪就让人唤了师奶，也不知道她乐不乐意应得。”
白毓被她这么一忽悠，忽的正襟危坐，抠着手真心实意紧张起来，一听到前头的裴逸说快到了，更显惴惴不安。
等裴逸停好车，杨秀桐上来搀扶裴思云的时候，一掀帘子瞧见白毓刷白一张小脸，一时都拿不准应该先搀扶谁了。
她一手挨上白毓小小的额头，疑惑道：“这也没发烧啊，怎的脸色差成这样。”
裴思云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的玩笑开得有些大了，连忙伸手揉了揉白毓的发顶，柔声道：“来，小毓，叫师婶。”
杨秀桐带着暖意的手掌，让白毓无端想起来自己的姐姐白兰霜，她鼻头一酸，哽着乖乖叫了一声“师婶”。
这一声叫得杨秀桐心里熨帖，连忙应了声：“唉，好孩子，到了这里就到家了，别怕啊。”说着她又咂摸了一遍方才白毓的叫法，干脆道，“往后进了家门，也别叫师婶了，听着怪生分，就叫婶婶便是。”
裴思云拉着白毓的小手，交代道：“待会儿下车先跟着你婶婶，你师奶这头，怕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你也不用觉得冷落，只当自己家便是。”
白毓懵懵懂懂点头，直直等到下车见到靳氏之后，才明白裴思云话中的叮嘱是什么意思。
不过裴思云也多虑了，当白毓看着从内院冲出来拥着裴思云嚎啕大哭连连关切数落了她足有半刻钟的中年女子，除了有点懵之外，属实是一点冷落都没感觉到。
靳式今日晨起还念叨呢，说这云姐儿出门这么长时日，估摸着也该回来了，便遣了翠珠出门，先采买些吃食用具，裴思云爱吃的几样小食破费功夫，得提前预备上了好给她接风洗尘。
谁知这翠珠前脚刚出门，郡主府的人后脚就来报了信儿，说是让去接人。靳式瞧着那跑腿的小厮面色惶惶的模样就觉得心下不安，这不在院子里捏着帕子巴巴望了这么久，一眼瞧见了黑瘦了一大圈的裴思云被搀着从马车上下来，连站都站不稳了，心尖尖儿都跟着颤疼，红着眼睛就从院子里慌慌张张迎了出来。
她把下地都还有些不稳妥的裴思云搂着，觉得她好好的云姐儿瘦得一把骨头都硌手，心肝儿心肝儿地叫完，连带着把郡主府里头的乔鹤渊也狠狠骂了一通。
“我的孩子啊！你受苦了！”靳氏将裴思云来来回回打量个遍，“我当初就不该应了让你去的，那郡主府的魔头是不是跟咱们裴家八字犯冲啊，怎的你去一回受一回伤，我好好的姑娘交出去，竟没有一回是好皮好肉回来的！”
裴思云心下悸悸，心道还好哥哥嫂嫂嘴严，要是把她这一路的摸爬滚打吃的苦都讲给靳氏听了，他们这护犊子的阿娘怕是哭湿了十张帕子还要叉着腰去郡主府骂个痛快才肯罢休。
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糊弄着说道：“没事，这五百两银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挣回来的，就是在山里跌了一跤，阿娘可别再哭了，让你徒孙瞧了笑话去。”
“徒孙，什么徒孙，你收徒弟了？”
靳氏这才发现有个外人在，帕子一掖眼角，变脸比翻书还快，端起一张天衣无缝的和煦长辈脸，招手让白毓出来看看。
白毓上前，乖巧地叫了人。
“真是的，什么时候收了这样一个乖巧的徒儿，也不跟阿娘知会一声。”
裴思云和裴逸无奈对了对眼神，二人心照不宣，想起来小时候不管阿娘背地里和爹爹闹了多大的脾气，只要武馆一开，外头的小武生进来了，保准看到的是靳氏随时都噙着笑的脸。
按靳氏的话来说，这些孩子成日练武，摊上你们爹爹这样一个黑面师父就已经够惨了，她这个师娘再不和煦些，迟早把这些小崽子给吓走了。
如今裴长春不在了，裴家武馆没落，这下一辈收进来的头一个徒弟，她虽还没正儿八经过问一下来路，这早年的习惯倒先替她认下了。
裴逸在外头收整好马车，复又跨进院来，看着齐齐整整立了一院子的人，忙道：“阿娘，云儿身上还带着伤，总站着说话怎么能行。”
靳氏忙收了帕子，连连道了一句是，说自己是担心昏了头，才轻手轻脚搀着裴思云进了屋。
裴思云满打满算两月有余不在家，这满屋陈设被杨秀桐打点得一尘不染，还是她熟悉的温馨模样。
白毓跟在人群后头，乖乖贴在裴思云房门前，有些拘束不敢进。
杨秀桐留意到她的情绪，转头出来，牵着她的手，柔声道：“小毓来跟婶婶来。”
眼下裴思云的病还未好全，裴家武馆上上下下少不了都要围着她打转。杨秀桐听裴逸说过裴思云这一路的遭遇，晓得了白毓可怜的身世，生怕她孤身一人进了裴家，到时候忙起来冷落了孩子的心，便早先做好了准备。
她牵着白毓穿过这一方小院，走到裴思云的对间，推开门一看，里头陈设打点都还新崭崭的，女儿家的床帐衣橱样样俱全，甚至还有一方小小的梳妆台面。
白毓微楞，在金沟寨里住了那么些时日的牢笼，南下逃亡更是风餐露宿，她甚至有些不记得从前跟着姐姐的时候，寻常人家闺阁小女的房间，应当是什么样的了。
她小心翼翼仰起头问道：“婶婶，这是给我住的地方么？”
杨秀桐拉着她的手进去，道了一句正是，“咱们家里从前开武馆的，大富大贵说不上，但这宅子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住人的屋子，这一间比不得前头通铺宽敞，但供咱们小女孩儿住，还是单间来得好些，你看看可好？”
这就是她以后的家了，白毓欣喜的环顾一圈，鼻子一酸，哽咽着说好。
“先前你师奶不知道你要来，这些都是我拿主意置办的，到底有些仓促，小毓你住两日看看，若还有什么缺的，跟婶婶说便是。”
白毓乖声应了一句嗳，嘴里一句多谢婶婶还没出口，就被前院一连串略显激越的人声打断了，她和杨秀桐闻声抬头，瞧见了一个圆脸喜庆的姑娘，两手满满当当的打前院窜了进来。
“夫人！夫人！咱家门口怎的有马车，是不是三姑娘回来了！”
杨秀桐嘴上噙着笑，连忙出去迎她手上的东西，嗔怪地念了一句：“你这丫头，愈发毛躁了。”
翠珠也不恼，提着东西一边往厨房去，一边还不忘打眼朝裴思云的屋子瞧去，望见里头隐隐绰绰的人影，高兴道：“哎！真回来了！”
她慌手慌脚丢了东西就要往裴思云屋里去，刚奔出半步，就被杨秀桐按着性子拉了回来，“不急，先去库房里头把药箱拿过去，云姐儿受了点伤，母亲正在里头给她瞧呢，说不定能用上。还有这——”
翠珠原地打了个璇儿，一点头风风火火就跑没了影儿，连杨秀桐后头半截话都没能拽住她。
杨秀桐宠溺地叹一口气，两步又跨进了白毓的屋子，道：“你这翠珠姐姐，刚来咱们院子的时候也是你这般脾性，最是安静乖巧，养没得两月就成了这个样子，我还说让她先见见你的，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儿。”
白毓看着这热闹活气的一大家子，心中是满满的安心与羡艳，贴心道：“姐姐她有事要忙，不要因为我耽搁了才是。”
杨秀桐就喜欢这般敞亮又贴心的孩子，只让她把这里当家，便自去外头找靳氏商议要紧的事去了。
这厢靳氏在裴思云屋里给她上完了满身的樟云膏，正巧净手去了。杨秀桐跨门进来，在裴思云塌边坐下，踟蹰开口道：“云姐儿，小毓这个徒弟，你是真心要收么？”
她侧眼看了看四方院子对面，屋子里头的小人儿正出神地望着院墙上满架的蔷薇，粉肤桃面的，只一眼就让人生怜，“毕竟是这样娇的一个小姑娘，咱们即便不收徒弟，按她姐姐对你的恩情，也该好好养着的，我怕她吃不了这个苦。”
裴思云趴在床上，扭头掉了个面儿，道：“小毓的性子我知道，嫂嫂你可别被她现在的样子唬住了。小孩子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场子，总归是有些拘束的。这几日我不好走动，还劳烦嫂嫂提多多关照一下她，若忙不过来，就让翠珠带着玩儿两日。”她顿了顿，“至于收徒一事，我已拿定了主意。”
白毓当初唤她师父，是要复仇要杀敌要保护白兰霜，可眼下回了济川城，裴思云再收她为徒，便不止这些考量了。
裴思云望了望白毓那张同她姐姐如出一辙的，小小年纪便有些动人心魄的面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常道女子红颜薄命，面容样貌父母天生，既是恩赐也是祸端，她姐姐白兰霜就是眼前的例子。
将来的事情她说不准，但是裴思云只想在眼下开始，多交予她一些傍身的本领，也是希望将来无论在何种境况下，她都能多添一分把握自己人生的筹码。
杨秀桐听完她的思虑，不由得点点头：“你说的也是，这样一番遭遇经历下来，这孩子的心性怕早不如常人了，她既有这个想法，咱们也还是赶紧正儿八经过一回拜师礼，早些让孩子定下心来。”
裴思云颔首，“那就有劳嫂嫂操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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