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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过去篇·2012年·十一月⑨


…………

        到底有多久没有听见影山飞雄叫她的名字了呢。短短的两个音节仿佛带有奇妙的魔力,一触即发。可是不管有多久,因为这种事哭得眼泪停不下来什么的也太丢脸了,照朝想要腾出手去揪几张纸巾,想要擦掉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不断涌出的泪水——

        ……可是她舍不得。舍不得放开和影山相握的手,舍不得这久违的熟悉温度,于是只能任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像是闷热的夏日午后经历过漫长的、令人发疯的静止和酝酿之后,终于宣泄下来的一场狂风暴雨;只能任视野一次又一次地变得清明,又被重新积蓄起来的泪水染上模糊,如此反复。

        有点幼稚的小黄鸭发圈被影山那双比她大了好几号的手攥在指间,有着醒目的、鲜明的、足以让人一眼就认出的亮黄色,和小时候让照朝头痛了很久的小黄帽如出一辙。理所当然的事,因为黄色本来就有特意显眼的作用,因为那本来就是特意用来搭配帽子的——

        没错,就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影山请假的那天早上。第一学年的小学生要一个人上学放学必须戴小黄帽,所以照朝才忍痛放弃了樱桃装饰的小皮筋和可以别在贝雷帽上的玫瑰发夹,第一次拆开了从外婆帮着买来、就一直只是摆着看看的小黄鸭发圈。那本来是一对两个,可以分别绑在两边的辫梢上的,结果她在影山的被窝里拱来拱去,辫子被睡散了丢了一个,两个人在被子里床单上摸来摸去,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最后她还是披着头发回家的。

        后来影山好像是和她说过另一个有找到的事,照朝似乎有这样模糊而尘封的印象。但那个时候她和他已经升上了小学二年级,就算被分到了不同班级,就算放学之后影山和她都要各自去练各自的球,也仍然固执地一起上下学——况且影山也没有再感冒过,小黄鸭的事情就被照朝毫不在意地抛到了脑后。

        从小学一年级的初冬到现在,整整九年过去了。整整九年,比照朝现在人生的一半还要长,而这九年,甚至无法概括他们相处的全部。

        电影也好漫画也好,只要涉及到青梅竹马的题材的,都无法免俗地会讲到两个角色的第一次见面,有的还会搞点什么一见钟情的御都合主义;可是照朝对此从来都是嗤之以鼻,怀着莫名其妙、毫无必要的好胜心——

        青梅竹马就该是从小就在一起才对,就像她和影山,根本没有什么相遇,从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身边彼此的存在。照朝甚至在外婆的相册里看过两个人最早的“合照”,他和她被包在一样花色的被子里并排放着,睡得口水都要淌出来,也不知道是被剃掉了还是根本就没长,两个人连头发都没有,不仔细看都认不清谁是谁……

        照片可以从软木板摘下来然后锁在抽屉里,回忆却完全没那么容易,就算封印了、刻意不去触碰了,也仍然能被不经意的一个引子开启潮水的闸门,然后仿佛洪流扑面而来,仿佛一点半点微弱的星火就可以迅速燎原。那样的引子太多了,几乎是她短暂、却也漫长的人生的全部,属于堂而皇之、大大喇喇地占据了回忆的绝大部分,却无法无视更无法抹去的影山飞雄。

        就像此时此刻的一句称呼,一个名字。从小到大影山用那么多种语气喊过她那么多那么多次,这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几千、或者几万分之一而已;可是那短短的两个音节仍然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那些始终埋藏在心里的、不愿去面对的怨怼、不甘和全部的意难平汹涌而来,几乎要把照朝压垮。

        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影山的眼睛,躲闪的,慌乱的,终于安静下来却隐忍的,仿佛诉说着无法言明的痛楚的。被她紧紧地捉住的手想要挣扎,可是照朝不想放开,无论如何都不想,哪怕眼泪淌了满脸打湿了他们交握的手,哪怕她知道影山大概是想要为她擦去这源源不断仿佛流不完的泪水,也仍然不想放开。

        ……明明不该再有任何纠结的。最想要逃避、最想要远离的阶段,那个夜不能寐的春天,满脑子想要报复、想要逃走、想要后悔的开学季已经过去了,她明明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希望,她回到了乌野,她在这里,影山就在她的面前,只要再往前一步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已经有过这样的觉悟了,可是却迟迟没有迈出这一步。究竟是什么,阻碍他们的、束缚他们的、让他们始终停滞不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个答案仿佛被笼罩在迷雾中,仿佛已经模模糊糊地显现出形状,仿佛只要照朝、擦干眼泪就可以看清——

        肩头上落下轻微的重量又转瞬即逝,是谁拍了拍她的肩膀,很轻很轻。身边的床垫也轻轻凹陷下来,有人在距离她没那么近、却也不怎么远的床边坐下,垂着头的照朝看见的是属于乌野排球部的黑色制服,她微微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在迷蒙的视线里看见一抹明亮的蜜柑色,和始终凝望着她的蜂蜜色眼睛。

        …………

        如果不是突然响起来的、刺耳的震动声打破了那一刻几乎要压抑到凝滞的空气,影山飞雄可能真的不知道这突如其来就被摊开到面前的、所有的一切到底应该怎么收场。紧紧握着他的手的照朝像是终于被拉回到了现实,猛地放开了他,从旁边的人的手里接过被递过去的纸巾、胡乱地擦了把脸,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地上,去摸放在一边仿佛被遗忘了很久、也隐形了很久的收纳篮。

        影山的脑子还有点没转过来,被放开的时候手还本能地往前一伸,想要找回那柔软而温凉的触感。照朝已经接起了手机,背对着床的方向说着什么,奶茶色的卷发披散下来,柔和的颜色和微卷的弧度仍然是记忆中、仍然是他碰触过的一样的温柔,却固执地阻碍了他的视线让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把目光停驻在她膝盖旁边的收纳篮上。

        这几天来照朝家都是为了补习的,说是为了集中精力,正式开始之前她会让他们把手机交上来,连同她自己也没有特殊待遇地以身作则。她接起来的是平时对外的智能备用机,拿来专门联系朋友亲人的金属灰色翻盖手机还老老实实地躺在收纳篮里,旁边那只海蓝色的是影山自己的,而另一边还有一只浅黄色的,应该是属于——

        在手机主人的名字脱口而出之前的一秒钟,嗯嗯啊啊地对着话筒答应了两声的照朝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碧绿色的眼睛真的像是丰水期的湖水般还盈着没来得及擦干的泪水,对着他们不知道谁丢下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比萨到了我现在下去拿”,便仿佛丢了魂一样地冲出了房间。

        影山怔怔地盯着那个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地下楼去了。直到再也听不见他才沉默地收回视线,五指开合,攥了攥被泪水打湿的手,又缓缓地张开。

        被托在掌心的小黄鸭发圈还留在那里,在他的手上显得尤其的小。影山一圈一圈地把和小黄鸭一样颜色的明黄色橡皮筋松松地缠在手指上,又一圈一圈地拆下来。

        ……上一次与他擦肩而过的照朝,那双强忍着的迷蒙泪眼,倒春寒里漫天的飞雪。影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包括即使给他机会再重来一次、却仍然不会改变的选择。

        整只手都被泪水染得湿漉漉,就好像那滚烫的热泪的温度还残留在手上。纸抽包装的图案在视野里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胖乎乎的浅黄色小鸟有着圆圆的红脸蛋和一撮卷起的呆毛,是照朝喜欢买的卡通联名款——影山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想要拽两张纸巾擦擦手,指尖碰到塑料包装上的小胖鸟的前一秒,那包纸巾却被人拿走了。

        从刚才开始就被影山一直忽略的名字,沉默着为照朝递上纸巾的人,像是补习开始之前照朝从外面拎进来、说着稍微缓一缓再吃所以在小矮桌上东一个西一个、仿佛无处不在的、散发着水果清香的蜜柑,无处不在地彰显着存在感。额头上的退热贴好像已经失去了作用,只有淡淡的、若有似无的化学合成的柑橘香味,和真正的果香混合在一起,就像是此时此刻轻轻开口的、熟悉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还要继续装傻下去呢。”

        声音不大却宛若炸响在鼓膜上的惊雷,影山猛地抬起头。日向翔阳就在那里,坐在床边,身上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乌野排球部运动服,脸上难得地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天赐良机一般的巧合。他的搭档坐的位置是在房间顶灯的正下方,整张脸都被笼罩在倾泻下来的光线之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几乎被照得没有一丁点阴影——

        照朝房间的灯是被茉莉婆婆找人特意设计过的,手术室的无影灯就是这个原理,通过增加照射光源来淡化影子,前几天照朝帮着他们两个捋理科知识点的时候提到过——影山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的自己会想到这种事情。橘子头少年的手里举着那包被他拿了个空的纸巾,和包装上呆呆的红脸蛋小鸟一起定定地望着他,连语气里也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和温度地,平淡地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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