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瞬动心
晚秋风凉，寒意刺骨，暮诚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随意闲逛。
他的左手边似乎是家老字号的火锅店，生意兴旺，人声鼎沸，蒸腾的雾气和开怀的笑声融汇出一副安乐热闹的景象。
他的右前方，白发的婆婆坐在简陋的小推车后，忙碌地将几个学生新点的蔬菜、肉串丢进油锅里，溅起“哗啦啦~”的噪音。摊前一对小情侣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滚烫的土豆片投喂给对方，过高的温度和辣度让女生忍不住吐着舌头。
身上单薄的纯黑风衣并不能抵御多少寒冷，暮诚却没有运转灵力去抵抗。他左手手背被爆炸的丹火撩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水泡，火烧火燎地痛，不做任何处理的情况下，确实只有寒风的刺骨能让他的手变得更加麻木一点。
绿灯亮了，暮诚只是跟随人流走过短短的人行道，却疲惫得好像难堪重负，在身和心的集体抗|议下，寻了一个台阶就地坐下。
“小伙子，手咋了？”旁边卖藤编储物篮的大爷看着他伤势恐怖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搭话。
暮诚抬眼，大爷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有些泛黄的牙。他也跟着笑了：“没事，被火撩了一下，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大爷也不深究，从兜里掏出包软玉溪，抽出一根递给暮诚：“来一根，止痛。”
暮诚没推辞，含笑接过，就着大爷手里的火点燃。
他戒烟有一段时间了，就在那个人来十八局告诉他有关林朝的事情以后。暮诚看他抽烟的样子，没由来生出一股恶心，就这么把烟戒了。
久不抽烟，烟气入口是陌生又熟悉的辛辣。软玉溪劲儿大，初时觉得呛口，抽两口适应以后，才慢慢品出一股纯正朴实的烟草味。
“大爷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回去无聊么。我从老家过来看我儿子孙子的，谁晓得儿子天天加班，孙子天天补习。还不如坐在这里卖两个篮子呢。”大爷摆弄了两下他的篮子，“你啷个不回家呢？”
“上班太累了，我出来走走。”暮诚贴着地面轻轻弹了弹烟灰道。
“没谈女朋友哇？”
“没呢。”
“那怪不得。我老伴儿要是还在，我也跟她一起去跳广场舞了。”
暮诚抿唇笑笑没说话，安静听着大爷说他去世的老伴儿。
手里的烟快烧尽的时候，突然起了轻微的一阵风，撩起丁点火星落在他手背上。他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街道对面，穿蓝色背带裤和淡黄毛衣的林朝正撑着腰喘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怕他不见一样。
暮诚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还未烧尽的烟头掐进手心里藏起来，火|辣地灼烧感在掌心蔓延，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绿灯刚一亮，林朝着急忙慌地穿过拥挤的人流，匆匆跑到他面前。人还没落定，声音就先起来了：“你傻啊，你这样不疼吗！”
林朝慌乱地掰开暮诚的右手掌，烟头在他掌心留下隐隐带红的灰黑色印记。林朝抬起头，瞬间就红了眼睛。
暮诚难得有些微慌乱，轻声哄她：“你别哭啊。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不痛的。”
林朝没理他，低下头轻轻替他清理掌心。在空中扑腾翅膀的霜寻落在暮诚肩上，气愤地啄了啄他的脸颊。
大爷见了，双眼含笑，收起地上摆的篮子，慢悠悠叹道：“别个都有人心痛，只有老头儿孤孤单单。天冷咯，我也早点儿收摊回家抱孙子去喽。”
暮诚笑着向大爷点头告别，回头看向自己面前毛绒绒的脑袋，左手动了动，想替她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却僵硬麻木，动弹不得，便偷偷将左手缩进衣袖，藏起更加吓人的伤口。
清理掉烟头、烟灰，暮诚的掌心留下一个分外显眼的水泡。林朝庆幸自己随身带着湿巾，勉强清理一下，总好过裹着烟灰感染。
她扔掉垃圾，闷闷地坐到暮诚身边，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想开口说话，就这样沉默地和他并肩坐着。
暮诚没谈过恋爱，甚至少有和女孩子如此长久的相处，不懂该怎么哄人，只能自顾自地解释：“我只是有些茫然，所以随便走走，走够了也就回去了。”
他用右手背抵着林朝的手背，将灵力缓缓输送过去替她防寒，“天气这么冷，你穿件毛衣就跑出来，也不怕感冒。”
林朝感受到暮诚手背上原本的冰凉，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眨眨眼睛，挤掉眼眶里的湿意，牵起一抹笑：“我这不是怕你冷死，来给你送衣服吗？”
“那衣服呢？”
“扔了啊。我半路突然想，暮大神那么能干，要什么衣服啊？我就扔掉了。”
暮诚被林朝阴阳怪气的小模样逗得心软，神色越发温柔，没有细究她的胡说八道，看着路灯轻轻笑起来。
林朝见暮诚笑了，心脏也跟着变得软和。她撑着下巴侧头轻声问：“大神，你为什么觉得茫然？”
不是要暮诚吐露什么的语气，只是一种单纯的发问，随意的闲聊，却让暮诚有了一些倾诉的欲望。
“因为觉得很无力。”暮诚看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用低沉和缓的嗓音缓缓道，“我五岁生日那天，奎木狼妖闯进我家。我娘虽然出身修仙世家，却是个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她保护不了我，只能将我锁在天罡罩里，让奎木狼无法靠近我分毫。”
“奎木狼被我娘气狠了，便慢慢折磨她，一口一口撕扯下她的血肉、骨头，逼她打开天罡罩，可我娘到死都没有屈服。我被困在天罡罩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娘惨死在我面前。我那时候就跟自己说，我一定要变得很强，绝不能再有那样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这二十多年，修行无一日懈怠，就是为了能做到这一点。可今天，我眼看着小北被丹火吞没，眼看着那个孕妇死在我面前，我觉得我好像和当年也没什么差别。”暮诚笑得苍白无力，似乎在嘲讽自己。
霜寻将毛绒绒的身体靠在暮诚的脖子上，想要从小巧的身体里分出一份温暖给他。
林朝觉得有些心疼。她盯着暮诚略带失落的目光，说：“暮诚，你会不会太过苛责自己？你只是一个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有失误，有不足。况且，哪怕高高在上如神明，也不见得能事事称心如意。”
暮诚定定地看着林朝洒满光亮的眼睛，良久，他轻轻点点头：“嗯。”
“啊！遭了！”
林朝突然站起身，吓了暮诚一跳。
“怎么了？”
林朝皱着眉，一副苦恼极了的样子。片刻后，她叮嘱暮诚道：“大神，你坐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等我哦！”说完也不等暮诚回答，急匆匆就跑了出去。
暮诚不放心地起身想跟上去，肩头的霜寻已经先一步替他追了出去。霜寻以怨鬼为食，有他在，短时间内林朝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遵从林朝的意思坐回原地。
已经过了夜晚十点。第二天是工作日，悠闲乱逛的行人和交错纵横的车流渐次散去，幢幢高楼上，水泥窗格框出的暖黄灯火也次第熄灭。
暮诚盯着空荡的景象发了会儿呆，低头拿出手机发消息跟陈依依确认纪小北的情况。单手操作并不方便，他手心有水泡，每动一下都扯着疼，但他并不是很在意。自从选择这条路，他身上的伤就没有少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熟悉的痛感可以消磨掉他内心角落里稀薄的、可笑的寂寞。
纪小北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只是丹火之毒拔除艰难，过程中少不得受苦。暮诚久违的烟瘾蠢蠢欲动，却在想到林朝闻到烟味皱眉的那一刻，彻底平息下来。
林朝去了很久，暮诚却丝毫不乏耐心，比起漫长枯燥的修炼，这一点等待实在算不得什么。
“哒啦哒哒啦哒~哒啦哒哒啦哒~”手机界面上亮起林朝的名字。
“怎么了？”
借助电磁波传递来的是林朝俏皮又带着不经意撒娇的声音：“大神，你可以把眼睛闭上数十个不，二十个，数二十个数吗？”
暮诚无奈地闭上眼睛，上扬的嘴角却泄露出一些真实的心情：“闭上了。那我开始数啦，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修仙者的感官灵敏，远超常人，即使闭上眼睛，也丝毫不影响暮诚对四周的感知。他是风的操纵者，只要他愿意，风的精灵会为他送上一切他想要获知的信息。
风裹挟着轻盈的脚步声，清淡与甜美交融的香气，和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三，二，一。”
随着他话音的结束和脚步的落定，那些似乎代表着一切美好的感知在他面前瞬间放大：“当当当！大神，生日快乐！”
暮诚睁开眼，亮晶晶的眸子藏在有些耀眼的焰火蜡烛背后，弯出醉人的弧线。他有些意料之中，又近乎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巧克力蛋糕和小雏菊花束，久久不语。
“大神，有点重，你接一下？”林朝歪头道。
暮诚没作任何思考，乖巧地单手接过那个并不能称得上重的小蛋糕。林朝满意地笑着坐到他右侧，把小雏菊靠着暮诚的风衣放在两人中间。
“你怎么知道？”好半晌，暮诚才在光亮和香气中间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的身份识别号啊！你不是说，你是出生当天落的户吗？”
暮诚没想到林朝能把那样简单的一句话记在心上。他其实并没有在公历庆祝过生日，却丝毫没有提醒林朝的念头。
“怎么想到要帮我过生日？”
林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依姐说，你从五岁开始，就不再过生日。可现在，奎木狼已死，大神你也应该有一个新的人生。我知道我这样做有点自作主张，但我希望，大神你可以把这个生日当作一个全新的开始。”
“从今往后，你一想到生日，就不再只有残酷的回忆，还有甜甜的蛋糕，漂亮的雏菊，灿烂的焰火不再只为仇恨而活，不再只照顾别人，你可以做一个自私一点的人，保护好自己，不要受那么多伤，也不要有那么多难过。”
她在焰火中侧过头，像秋日里的第一抹晨光，纯粹、真挚，又灿烂无匹。
林朝说：“大神，我希望你觉得幸福。”
有那么一瞬间，暮诚觉得自己灵敏的听觉帮助他听见了心脏急速跳动。
“扑通~扑通~”
比御剑飞行还要快，比从最高的云层坠落还要快，“扑通~扑通~”，像穿越广袤宇宙的流星，义无反顾地奔向无垠大地。
暮诚说：“不是自作主张。朝朝，我觉得很幸福。”
从前他不懂男女之情，师祖曾用囚笼作比情爱。他彼时并不懂得，如今却有所顿悟。喜欢一个人，就是甘愿造一座牢笼，将真心锁在其中，再将钥匙双手奉上。
林朝被他看得脸热，不好意思地催促他：“你先许愿，不然蜡烛要烧没了。”
在焰火最后的光芒里，暮诚顺从地闭上眼睛，一个念头自然地划过心间。
如果愿望可以成真，我愿朝朝平安常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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