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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2009年夏野迫川村

        中午时分,他发现了第一具尸体。

        对于辅助监督来说,见到尸体的景象并不陌生。除去咒术师外,他们往往也是第一时间赶到战斗现场的人。自然也要面对不少的尸体,有时或许只能说是残缺的肉块。

        他们大多属于被咒灵残害的普通人,但也有不少属于咒术师,辅助监督,或者窗的遗骸。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因受害者的身份而吃惊,但这次或许还是例外。

        这只是个孩子,看起来不过十来岁,覆面躺着,仅剩可辨的身体呈现某种奇特木制扭曲的转化,从仅剩的服饰来看,他不属于近期几个夏令营的孩子,理应属于更早上报的几批失踪者之一。

        但这不是他要找的目标,记录下遗骸的方位后,他就顺着战斗痕迹留下的残秽继续深入。

        侦查时记下的景象早已随着愈发惨烈的战斗而惨遭破坏,横鸟又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几具无名野尸,他们大多被遮掩在草木之下,随着战斗带来的地面裂变翻露在外。

        所有的尸骸都呈现不同程度的木质化,其中一具甚至已与灌木无异,显然可追溯的失踪日期早已超过他们已记录的时期。鲜奶白的小花点缀在突变的诡谲灌木上,散发着馥郁的芬芳…而这样的小花遍布林间。

        但他没有停下,没有回头,只是顺着残垣端木,踏过崩裂的巨石,踩着一地破碎的繁花,继续向前。

        然后,在战斗残骸最为激烈的中心…或者说,那只是剧烈爆炸后留下的凹陷圆坑,齐整的切面像是将大地生生剜去一片。或许在数年后,这里会在大自然的自愈下形成新的林中湖泊。

        “真狼狈啊——横鸟前辈——”白发男人嘟囔着蹦了过来,他孤身一人,洋溢着轻浮与轻松的气息,和狼狈不堪的横鸟形成了鲜明的黑白对比。

        “再慢点我就要走了…要不要顺路带你去找硝子,免费快车哦?”

        “抱歉,在来得路上看见了几具受害者的遗体,标记了下方位。”横鸟顿了顿,“…申请救援的几位咒术师呢?”

        “残念ですね——”他耸耸肩,“毕竟是这种级别的咒灵……”

        话语变得缓慢,风声变得粘稠,血珠坠在指尖也不再晃动。

        时间停滞。

        刻意忽略的伤口,其实很痛,喉咙忍不住想要呕吐,内脏被击碎了?断掉的手臂神经早已在疼痛中麻木,但也无法抵挡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被血液浸透的衣服黏糊糊的,好难受…原来身体也可以这么冷…?

        失去意识了几分钟…三分钟?五分钟?脱离战线太久了…就算救援发出去了又怎么样,还是太迟了。

        咒灵确切的等级和情报早已在几日前就整理收集完毕,确认无误,也准备了支援的远程咒具和强力符咒,一开始的战斗也十分顺畅,但如果真的是那么顺畅就好了。

        谁也没想到这只咒灵能有二段蜕变,就像果实的成熟一般,一下突破到难以企及的高度,无法亲自体感的强大咒力在一瞬间就席卷战场。

        他被撕裂手臂,像垃圾一样丢掉也不过是瞬间的事。然后是后知后觉的疼痛,昏迷,再然后……就没什么意义了。

        在任务开始前仍有余心炫耀女儿出生的草莽大汉,他的名字会被他写进殉职报告。

        生前就是个没什么高尚志向的人,拿命换来的抚恤金最后由他转交给他的家人,这次用什么理由呢?因公殉职,还是意外?山崩还是车祸?虽然最后取决于他告知家人的出差借口是什么,但总归会是谎言掩盖谎言。

        然后呢?

        他的女儿会在失去父亲的情况下长大,如果拥有咒力,或许也会成为咒术师,然后在某一天像她父亲一样死于某个咒灵,由某个辅助监督帮忙处理后事。

        倘若没有,或许她的一生,又会成为某些咒灵出生的土壤,或许也会成为杀死其他咒术师的源头,就跟杀死她父亲的一样。

        然后,一切照旧。

        就像是个无解的圆,短暂地停顿。

        所有的挣扎都毫无意义。认识的,不认识的,生前不论如何,死后似乎也都没什么区别……他不应该也是吗?身体化作草木的枝叶,然后开花,凋零,下落不明,最终成为放在记录所里的一份殉职报告。

        时间重新流淌,血水顺着他的断肢流淌,但他不会死,至少现在还没有。

        “明白了。”他机械性地回答,“感谢您的救援,五条君。后续的收尾工作,我会联络其他辅助监督……”

        “这种突然蜕变的特级咒灵,就算是横鸟前辈也没办法帮上忙。”

        不过瞬息,在身体下意识躲避的本能察知之前,白发男人的湛蓝眼眸就已近在咫尺。澄澈的双眼带有某种冰冷而不近人情的通透,直直地刺入横鸟丑态毕露的内心。

        “毕竟,”无下限的继承者说道,“就算是不完全的天与咒缚,能活下来也已经是lucky了,再怎么愧疚也无济于事哦?”

        “…明白了,五条君。”

        ……

        ‘快跑,横鸟……快跑…’

        ‘快……’

        横鸟在孤身一人地奔跑,没有方向,没有尽头。

        然后是黑暗,是阴冷,是怪物追猎的咆哮,冰冷阴暗的气息从四处汹涌而来,如不尽的浪潮,夹杂着无数怨悔、痛苦、自责的浪潮,驱赶着他不断地向前奔跑。

        这是梦,他冷静地心想,这只是梦。

        但他依然无法停止。疲惫与痛苦,灼热的呼吸,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来剧烈的痛苦。

        在无尽的前夜,只有遥遥的一点光芒缀在远方,他竭力向灯光冲去,而后冲破了黑暗,却进入了另一种黑暗——或者说,那只是被黑暗笼罩的和式客厅。

        ——枯萎的花束散落各处,诡异的装饰粉碎一地,咀嚼声伴随着强烈的血腥恶臭争先恐后地侵入横鸟的喉鼻,恶心几乎内脏扭曲。

        再然后,匍匐在客厅的黑影缓缓地回头。

        “看、看…看…看着……美好的、…世世世世世世、界……”他说。

        “像个个个个、…普、通通人…幸福地……活”她说。

        黑暗翻涌着像潮水将他淹没,满是血液的腥臭,涌入他咽喉,折断他四肢,在冰冷而绝望的窒息中,有千张脸的怪物向他猛地扑来。

        倘若恶意拥有形体,那么它必然会拥有无数人的脸,所有人的脸。而现在它又有了另外的脸,倦怠而平静,了无生气的脸。

        他自己的脸。

        ……

        “横鸟?横鸟!”

        横鸟猛地睁开双眼,本能促使的凌冽攻势如迅猛野兽,将身侧模糊的音源狠狠地制在身下。

        将他从梦中唤醒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剧烈的喘息伴随着强烈的心跳充斥在他耳边——这是他自己惊恐的喘息,仿若野兽的喘息。

        不过片刻,横鸟恍惚的意识渐渐回笼,他才看清乌养和惊恐的双眼。也才注意到,自己的朋友此时正被他制在身下,就像是蛰伏野兽暴露本性般,极具压迫性地钳制着猎物,冰冷的对峙横在二人交缠的呼吸中。

        而乌养脆弱的脖颈被他紧紧扼在手中,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窒息潮红。

        回过神的横鸟如触电般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抱歉。”

        “咳、咳咳咳…你还好吧?没事吧?”

        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横鸟诧异地看了眼乌养,但这不过一瞬。

        “我很抱歉。”他偏开视线。乌养关切的目光让他不知所措,但他脖颈上的手爪痕迹触目惊心,让横鸟难以接受。

        伤害就是伤害,差点失手伤害乃至杀死挚友——仅仅是假想有这样的可能,都能让他被满溢的愧疚堵得说不出话。

        “如果你要是介意可以报警,我也可以…现在就离开。”

        “报警??你这家伙,在说什么混蛋话?”乌养深吸一口气,莫名有些愠怒,“难道我就这么不可信?别说有没有资格关心你了,还要来报警抓你?!”

        “我…”横鸟把话堵在喉间,有一瞬间他确实有袒露一切的冲动,但那之后呢?

        难道告诉他,他的睡眠只会带来另一场噩梦,而一切根源仅仅源于他无法横跃的噩梦?

        咒术师没有无悔的死亡,但死就是死,只有生者才能体会每一次无能带来的痛苦,他人的眼泪,哀嚎,死亡,和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不是你的责任,你的工作做得完美,你尽力了,不是你的错,可那又怎么样?

        依然有杀不尽的咒灵,依然有死去的人,依然有持续不断的工作,就像无数次送人走进刑场……世界就是刑场。

        他屈服了,屈服于怯懦,屈服于死亡。他痛恨自己的无能,却依然屈服了。

        咒灵,咒术,生与死,所有有关世界另一角的真相,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

        一旦顺着阴影看到那庞然大物的双眼,一旦越过那见与不见的线……他又该如何保证乌养的生活还能回到平常,而不会被未知的恐惧吞没;还能如常地走过街道,而不用无常地担忧那些潜藏在阴影中的怪物?

        又该如何相信,乌养不会是下一个横鸟?

        无知是幸福的,是安全的。

        “抱歉…”他疲惫地垂下眼,像是有无声的哀求,“抱歉…系心,不要再问了,只当是噩梦……”

        他一如既往地陷入沉默,就像沉默是他某种放弃伪装、消极的自我壁垒,垂眼落下的阴影掩盖了大部分真实的情绪,即便有着近似可以任人为所欲为的倦怠与脆弱,也无法改变他偏执又固执的内核。

        乌养又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莫名的心悸。

        横鸟精简有力的身躯就像一只优雅的猎豹,再怎么倦怠无害,也无法忽略那天生的压迫感。在他人、在乌养眼中,横鸟似乎生来就该是被人仰望、受人追逐的耀眼王牌。

        然而,这个看似更相对强势的人,却在乌养——一个相对,仅是表象相对弱小的人面前,蜷缩着身躯,低眉垂首。

        他展露出令人揪心的脆弱,一同展露的还有两条嫣红的切线,它随着短衣袖的收缩暴露在光下,如可怖的爬虫,粗糙而凌乱地生在肩臂衔接处,狰狞地指向脖颈,就像两道无法理解愈合方式的伤口,无比刺眼。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愿意提及的秘密,童年真挚的友谊并不意味着在成年后同样能够延续,尽管每个人都希望结局美满。

        然而,随波逐流的淡却,没有再见的告别才是大多数人会经历的生活,即便在街角偶遇,也不会再有知无不言的亲密。

        乌养再清楚不过。

        但他也曾无数次幻想着横鸟站在球场上,飞翔,胜利,成为无法被人超越的山巅、成为受人瞩目的王牌,一同陪伴着渡过彼此的青春,然后在成年时各自走向不同的未来。然后再在故乡偶遇,回忆美好的过往。这样的幻想常常出现在他们刚开始打排球的时候,无比炫目而迷人。

        之后他又幻想着,横鸟会突然出现在上学的街角——就像当初短暂地消失,却又如常地回到学校那样,他会回来,从那持续了四月多的失踪中。他会原谅横鸟短暂的不告而别,然后作为最好的挚友陪伴着跨过那些痛苦,一起走向未来;

        再然后,他只是想象着横鸟生活在世界某处,也许会在日本,也许是在国外。当初的少年离开伤心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会有新的朋友,爱人,家庭,会经历他所不知的喜怒哀乐,但一定会有着幸福的故事。

        但所有的想象,都不会是他蜷缩在某个乡下地方的杂货店二楼,惊惧不安地被人从梦魇中叫醒。却一言不发,就像紧闭的蚌,消化着自己内里的痛苦。

        痛苦不会变成珍珠,只会腐烂。到底是怎样的经历,到底有多么不堪?

        为什么就不能再信任他一点,再依赖他一点?明明在宫城县,在乌野町,横鸟目唯一的羁绊,不就只有乌养系心了吗?

        愤怒?无奈?焦躁?

        他不想把这些事变成逼迫。即便他自己也不明白‘这些事’是什么,而‘逼迫’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知道的事太多了,却又无从开口。他在乎横鸟,在乎横鸟所有欲言又止的话,辗转反侧的梦。不是出于探知隐私的好奇,而是出于想要触碰,想要许下承诺,想要支撑并分担另一个人灵魂重量的心情。

        他想拥抱横鸟。

        他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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