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公平
楚矜记得，小时候母亲总对自己说。
“矜矜，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妈妈，做个睁眼瞎”
那时已经是九年义务教育了，楚矜十分不理解母亲为什么没读过书，总是好奇的问：“妈妈，那你为什么不读书啊”
那时的张秀秀尚带些年轻人的锐气，语气不满道：“因为你外公说女人天生是坐灶门口的，不需要读书”
一句女人天生坐在灶门口，斩断了多少女孩读书的梦想。
楚矜知道，在贫穷落后的桃源县，母亲绝不是第一个因此失学的女孩。
也不是最后一个！
……
素来疼惜外甥女的姨婆此时也难得没对此事发表看法，反而指着楚矜跟洗衣服的女人絮絮叨叨。
女人点点头小声道：“老五跟我说过，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朝后面屋里叫唤一声：“老五，你外甥女儿来了”
茅草屋里出来一个□□着上身的男人，中等身量，身材精壮。
那面貌楚矜一辈子都不会忘，正是在母亲灵堂上要分赔偿款的外公张建国的年轻版。
张建国叼着一根牙签，表情痞气，手里还拎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对妻子李春英说：“丫头片子就是不听话，饿她几顿就好了”
李春英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而楚矜看着痞里痞气的年轻版外公和正偷偷抹着泪的瘦弱女童版母亲，在身后捏紧了拳头，才没让自己爆发出来。
她实际年纪已经快三十了，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早已学会了忍耐。
更是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可现在看着弱小无助的母亲却差点没能忍住。
原因无他。
上辈子的张秀秀，过的太苦了。
可现在她却只能对造成母亲一辈子苦难的源头外公张建国和颜悦色招呼道：“五舅，我妈是张建莲”
因为怕自己失态，楚矜从始至终都垂着眸。
张建国却没在意，将女儿扔给妻子后他便打量着楚矜。
这姑娘的长相气质穿着无一都是一等一的，却与这黄土漫天的月亮村毫不相符。
事实上张建国对自己大姐的记忆已经少的不能再少了，他是家里老小，出生时大姐都快出嫁了，逃难来月亮村时更是才几岁，压根不记得自家大姐长什么样。
可这不影响他对这个突然出现外甥女儿的热情。
他上下打量着楚矜，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哦哦，建莲姐的闺女啊，都长这么大了，你妈啦，还好吧，怎么没来，外甥女儿”
楚矜垂着头：“都好，五舅，我叫楚矜”
张建国不记得自家大姐嫁的那家人是不是姓楚，但不妨碍他热情的让妻子端茶倒水招呼楚矜，而楚矜不和他对视及声音低沉也被他理解为小女孩的害羞：“矜子，快来坐，喝水，快，秀秀，还不叫表姐”
张秀秀此时已经不哭了，好奇的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这个漂亮时髦的表姐，声音怯弱：“表，表姐”
楚矜顺从的坐到了李春英拿出来的板凳上，听着张秀秀害羞的声音看着小女孩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大的过分的眼睛及枯黄分叉的头发。
小女孩的瘦弱的身影和记忆里一辈子没大声跟人说过话的母亲重合起来，最后化成灵堂上那张有着恬淡笑意的黑白照片。
楚矜的眼眶红了红，很努力才没让眼中的泪水落出来。
她跋山涉水来到此处，虽然知道华国西南山区依旧有那么一个桃源县，霜镇，月亮村。
却害怕月亮村里没了一个叫张秀秀的八岁小女孩。
可此时。
看着小女孩清澈透明的黑色眼瞳。
她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楚矜克制了很久，却还是没忍住摸了摸女孩干枯的头发，声音遥远的像是从天边传来，又像是漫长的经历了一个世纪。
“你好啊，秀秀”
这次，换我来陪你长大。
……
秀秀并不理解这个漂亮表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复杂情绪，却不妨碍她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温和漂亮的表姐。
她暂时忘却不能继续读书的痛苦，围着楚矜前后打转。
小小的脑袋里有着无数奇思妙想的问题。
“表姐，你从哪里来，你去过桃源县吗，你去过b市吗，你见过□□吗，你见过伟人吗”
楚矜看着她，拥有了上辈子不曾拥有的耐心，一个个解答她的问题。
可张建国并不喜欢女儿在这里耽误事，训斥道：“别问东问西，去帮你妈和你姨做饭，你弟都快放学了，饭还没好”
秀秀被训的垂下脑袋，不情不愿却又不敢忤逆父亲，应下：“好”
楚矜本能的想安慰秀秀，可念及如今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她管不了人家的家里事。
只得目送秀秀离开，才有一茬没一茬的应付着张建国的发问。
在后世那场声势浩大的认亲中，她记得姑婆叫张建莲，却也知道张建莲嫁的人家并不姓楚，因为不清楚姑婆和张家失散时嫁人没有，在她的口中，她成了姑婆二嫁后生下的小女儿。
再结合一下楚晶家里的情况就变成了姑婆二嫁给一个军人后，跟着军人辗转去了b市定居。
姑婆一直思念着亲人，因前些年动荡不能寻亲，现在形势一好，便派刚刚念完大学的小女儿来寻亲。
张建国听着她的介绍，眼睛发亮，在听到楚矜是正经的大学毕业生后更是爆发了火焰一般的热情：“这么说，你是个大学生呢”
“嗯”这点楚矜并不否认，不论是后世的自己还是八十年代的楚晶都的的确确是个大学生。
“了不起啊，大学生都是干部，我张家八代贫农，如今出了我外甥女儿这么个能人了”张建国却兴奋极了。
可不是了不起吗，如今高考恢复没几年，别说月亮村，整个桃源县都没几个大学生呢。
而他更深的思考则是，一个丫头片子都能上大学，不得了啊，他大姐家这是发达了呀。
张建国很为自己有这么一门显贵亲戚而自得，在小儿子放学回来后更是让他去通知了家里兄姐来家里坐坐认亲。
张家兄弟姐妹不少，满满坐了一大桌。
张建国带着小儿子张山坐在主位，女儿妻子和小姨子则并未上桌，按照当地规矩，宴请宾客时家里女人并不上桌。
张家并不富裕，此次并非逢年过节却要张罗宴席让李春英很恼火。
家里根本没什么东西，最后还是找妹妹李秋英借了块肉和粉条才勉强张罗起来。
等伺候好张家一大家子人上桌后，李春英才带着女儿妹妹坐在厨房里吃饭。
吃的是炖肉剩下的萝卜。
李秋英很看不过眼：“姐夫这一天天狂的没变了，不是年不是节招这么一大家子来家里吃饭，姐你也不管管”
李春英吃着萝卜头也不抬：“管不了的”
李秋英看她这样子更是恨铁不成钢：“你就这样吧，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说是你大姑子女儿就是啊，别小心被人骗了”
李春英表情木然道：“这家里还有什么好骗的”
李秋英转念一想也是，姐夫张建国是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不事生产，家里精穷，压根没什么好骗的，且那姑娘的穿戴的确不是一般人。
可她是个积极性子最瞧不上姐姐这幅阿弥陀佛的模样转头对外甥女说：“秀秀，你可别学你妈，她就是个傻子，被你爸拿捏的死死的”
“嗯”秀秀抿了一口萝卜，虽然没有肉，但好歹有点肉味，她和小姨一贯亲近，想了想说：“小姨，我想读书”
这个李秋英也不同意：“读书有什么用，小姨不也读了初中吗，照样回来务农嫁人，咱们女人就是好好把家里操持好把男人管好就行了，”
“不，不这样”秀秀努力解释道：“矜表姐就不这样”
李秋英也想到了外面那个衣着干净，气质良好，一看就和村里妇人不同的女孩，沉默了片刻说：“……她那样的，不是读书就行的，是命，命里有就有，命里没有，再怎么折腾也是没有的”
“咱们女人这一辈子啊，得学会认命”李秋英看着外甥女懵懂的面孔认真的解释道，声音里满是宿命感的悲怆。
命，就在秀秀第一次接触到如此遥远又虚无的词汇时。
楚矜正对着一桌子神情各异的人表情无奈。
b市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对于很多一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里的乡下人来说更是遥远的像是在天边一样。
他们荒诞到近乎天真的提问，畏缩中带着探究的讨好都让楚矜疲于应付，她左右看看然后问道：“怎么不见秀秀”
张建国喝了口自家土法酿的酒随口答道：“跟她妈在灶屋呢，女人不兴上桌”
转眼又想到自家这外甥女也是位女性难得多解释了一句：“当然，矜子你跟他们不一样”
楚矜脸色微变：“没什么不一样，让秀秀一起来吃饭吧”
她对一辈子没什么存在感的外婆李春英没有好感，跟曾经对她不错的姨婆李秋英此时也不大熟，却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秀秀受到一点轻慢。
张建国本想拒绝，可触及到楚矜通身的气派时又换了个主意：“难得你和她投缘，山子叫你姐姐来吃饭”
桌上其他张家亲戚暗暗惋惜，早知道这位新晋外甥女喜欢女孩就把自家的小女娃带来好了，这下又让老五家的秀秀捡了个便宜。
楚矜自然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
见秀秀过来很高兴，拍拍自己身边的空板凳说：“秀秀坐这里”
秀秀见着这么多长辈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又高兴表姐对自己的亲近，抿了抿嘴轻声道：“好，矜表姐”
秀秀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是闷声吃饭，今天的饭菜里有肉，这可是很难得的。
如果不是矜表姐过来，恐怕过年才能吃到。
楚矜一边听其他亲戚寒暄，一边假装不经意的给秀秀夹块肉。
至于她自己，倒是忽略了。
不过无论是她还是原身楚晶都不是缺这么一口肉的人，倒是不打紧。
而张家亲戚看着暗暗在心里赞叹。
不愧是b市来的，见到肉也没多吃上一口，可见家里是不缺的，脸上更是热情了几分。
张老五父母早就没了，张建英是大姐，二哥在逃难时瞎了眼睛郁郁而终，后面几兄弟比大姐年岁小上不少，对这位大姐的记忆已经十分淡薄。
但这并不妨碍此时张家兄弟对这位大姐感情表现的情深似海，如今提起来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话里话外都是和大姐感情当年多么好，大姐在家时有多照顾照顾自己。
连年纪最小的张建国都说：“大姐最是好样，当年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省下来，给我们几个小的”
楚矜刚开始听这些掏心掏肺的发言还觉得有些好笑，可听多了不由觉得有些乏味，见着旁边仓鼠一样吃的脸颊鼓鼓的小姑娘时笑笑了，顺势提起刚来时见到的事：“五舅，先儿听你说不让秀秀上学了，这是为什么”
张建国顿时精神一震。
来了。
只见他挤出个苦涩的表情，开始声情并茂的表演：“妗子，你是不知道不是我这个当爹的不愿意供她上学，只是我们这地方穷啊，学校里学不到几个字，一年学费却要好几块，我们地里刨食的人，不比你们城里人，一年下来也是见不到几块钱的，可不是只能苦了这孩子吗”
一听这话，张家兄弟都暗恨老五奸诈，话里话外哭穷，自家这位气派的外甥女儿怕不是要受他的忽悠好好帮帮这位贫穷的‘舅舅’，却也不甘落后，一时之间几位‘舅舅’争相说着自家苦处。
楚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愿轻易如他的意。
正想开口，一直默默吃着饭的秀秀却小心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声音不大却条理清晰：“爸，你骗人，家里不是出不起我的学费，是你想拿我的学费让山子去读乡里小学”秀秀心里清楚村里学费是一学期三块二，乡里小学一学期却要七块多。
山子上半年和她一起在村里读小学时，自家明明是出的起学费的，等到这学期他爸把山子送到乡里小学后却突然不肯让她读书了。
那里是没有钱供她读书，只不过是想让她为弟弟让步罢了。
只是，她不明白，她和弟弟在爸的心里就差那么多吗。
一个值得最好，一个连拥有也不配。
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吗？
秀秀想不通，才一直在家里闹。
其实年仅八岁的她并不知道读书能为她带来些什么，就像小姨说的，哪怕读了初中也是照样回家务农，可她就是不服气因为弟弟要去更好的学校，她连书都没得念了。
她觉得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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