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卢敬雨
卢敬雨是何许人也？我一直没看清过，
他在重庆，在南京具体做什么工作？我也不甚清楚。
甚至他家乡在哪里，兄弟姊妹几个，我更是无从知晓，就连其真实姓名，也是前些年才得知。
我唯一了解的，是那张不苟言笑的外表下，竟然有颗滚烫热烈的心，他如一座睡火山，平时安安静静，只在倏然间爆发，让所有人始料不及。
也是他的忽然出现，将我们一家拉出了窘迫困境，送我走上了人生的岔路口。
那是重庆的暮夏，天气依旧潮热，每个在街上的人都热腾腾湿漉漉，所有咖啡馆和餐馆尽可能开足冷气，没有冷气的就拿出冰块和风扇，想方设法在物价不稳的重庆中争取更多钞票。
我没钱也没时间享受这些，终日守着照相馆里的小风扇，浑身的汗要出不出，粘腻的难受，但这也比蒸笼般的家中舒服。
我终究耐不住酷热的折磨，将稿纸和钢笔带到照相馆，不忙的时候便趴在柜台上写，来了客人就将稿子丢在一边，有那好奇的问我写的什么，我只一句家书便将其打发。
我写的快，思绪畅通，即使忙完了也能将断档的句子连上，等到5点下班时，我也写的也差不多了。
敬雨第一次来时，是照相馆老板的儿子负责接待拍照，我不在，第二次来是为拿照片，老板儿子不在，我接待。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那天仍旧是老板儿子接待，或者我态度强硬一些，之后的人生会怎么样？
至少我不会登上荧屏，与大家相识。
他来拿照片时，我已准备关门下班，他抢先一步闯进来，正把要出去的我堵在店里。
“劳驾，我来取照片，”张口便是纯正的国语，像无线电里的播报员，听不出是哪里人。
“我下班了，”我不想理他，那时的我对什么东西都恹恹的，更没有同理心和耐性。
“劳驾老弟帮个忙，我有急用，”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听起来并不着急，但一只胳膊伸出来挡住我的去路。
“有急用就早点来，我下班了，”我依旧冷着脸。
“通融一下吧，这年月谁都不容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坚持，语气像播报今日的天气。
我这才抬头看他一眼。
是一张端正体面的脸，可我描述不出，因为毫无特色，他身着最普通的白衬衣和薄西裤，扣子系到最上面，西装外套搭在胳膊上。这样的人可能出现在某个餐厅里与美国人抽雪茄，也可能出现在某个街角与小贩聊国事，他可以代入任何地点任何身份都无违和感，然后过目就忘。
唯一能让我记住的，是他眼神有些焦虑，整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带些情绪，让我相信他的确急用。
无奈，我转身回到柜台，将稿子随手放下开始翻找抽屉。
“是这个吗？”我拿出一件信封，里面是几张一寸照与一张合影，一寸照上便是敬雨，两鬓剃的很短，头发用发泥打理的锃亮整齐，薄料子西装，领子系到最后一颗扣子，是重庆很常见的摩登青年样子。
敬雨没有理我，他正在看我扔在柜台上的手稿。
我一把将手稿抽出来，将信封塞给他。
“你……你是玉德？”敬雨终于有了些表情变化。
我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还能遇见读者，而且上一章刚刊登完香艳的内容，这多少有些窘。
我不想理他，绕过柜台就出去，谁知敬雨跟上来；“《丽者》上的那个故事……是你写的？”
“怎么了？”我反问。
“我看过，”敬雨边说边上下打量我，眼珠的动势快而微小，扫描仪一样，好像在追求最短的时间内看透一个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的职业病）。
“我很喜欢，我的同僚也喜欢。”
“我写的是爱情故事，想不到读者里还有你这样的大男人，”我很是赧然，佯装镇定锁上照相馆的门。
“或许是因为……作者就是大男人，所以才吸引了一样的读者。”
我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你拿了照片还不走？”
“是坏结局吗？”敬雨忽然问；“你写的那个故事，胜利和兰儿会分开吗？”
“当然不是，”我下意识开了口。
“可……我看的时候总有种担心，感觉幸福来得太快，很像昙花一现，”敬雨的话让我一时无语，仿佛伪装被人撕破。
“生活已经这样了，故事为什么还苦，总要让人有些希望，”我将钥匙塞进口袋里。
“你说的对，”敬雨应和着；“你平时都在店里写？”
“你想看的话就去花钱，不要来我这白看！”
“你可以去那写，”敬雨指着不远处的餐馆；“我与老板熟悉，里面还有冷气，你闲暇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写。”
“我没有钱。”
“跟西崽提我的名字，他不会要你的钱，也不会轰你走，就当是……一个读者的回馈吧。”
我面上装作冷漠，内心已被冷气打动，夏日的重庆实在太闷热，我快要无法呼吸。
“你叫什么？”
“鄙人，卢敬雨，”敬雨微微额首。
“你是做什么的？”我忍不住问。
“一个普通职员。”
隔天，我带着试试看的心思去了那家餐馆。
那是家西式餐厅，总能看见外国人进出，吃的也以西餐居多，那时候重庆的物价很不稳定，米价一天一涨，餐馆的一顿饭可能就是某家人几天的菜钱，能来这里的，不说他们发国难财，至少多数不干净。我平时路过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直觉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与接待的西崽说了敬雨的名字，西崽去找经理，完了很快回来，脸上带着笑，请我去了靠窗的位置，并送上一杯凉茶。
“我……”
“这是免费的，喝完可以续杯，”西崽早已看透我的寒酸，仍旧微笑。
我有些高兴，这是我头一次不通过外公或是父亲的关系享受便利，纯是自己发掘出来的，舒适之余感觉自己也开始堪用了。于是放下稿纸扭开钢笔，开始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餐馆中奋笔疾书。
不知写了多久，一个男人坐到了我的对面，顺手拿起写好的手稿看，我一抬头，是敬雨。
敬雨的头发有些湿，用手帕擦着脖子上的汗。
我一把抢过手稿；“去买《丽者》看。”
敬雨不与我争辩，要了杯加冰威士忌慢慢喝，我不与他说话，继续写自己的。
“你写的是自己的故事，”敬雨忽然说。
我的手顿了下，继续写。
“你是里面的胜利，那个兰儿是谁？你的……女朋友？”敬雨继续问。
我仍旧继续写。
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不对……你不是胜利，他很理想化，你很阴郁，你昨天又说不是坏结局……你是兰儿？胜利……我是说故事之外的胜利，他……怎么样了？”
被看透的感觉很复杂，我抬起头想狡辩，但敬雨忽然眼看向我后方，目光锐利专注。
我随之扭头看去，前台的西崽正接电话，接着他放下话筒，径直朝我们走来。
敬雨自觉起身，不等西崽开口就往前台去，拿起听筒接听。
将电话打到餐馆一般是富人行为，因为家中有电话，也有工作需求，但此时是下班时间，不可能是公事，而且他说他是普通职员……
敬雨简单讲完电话就回来，将威士忌一饮而尽；“我有事先离开，明天还来吗？”
我对他莫名抵触，不想再见；“来。”
但我想吹冷气。
从这日起，餐馆成了我第二个工作场所，我从照相馆下了班就来，平时没事也来，我仗着与敬雨的关系，厚着脸皮在这里一坐就是一天，只有吃饭时会走，吃一个红薯或一碗红糖糍粑花不了多少钱，有了工资就吃一碗担担面，不敢多花。
而敬雨呢，他只要一有空就来看我写作，我们俩面对面坐着，我笔头沙沙写不停，他吞云吐雾看我手稿，并不多言。
时间久了，我们形成一种默契，类似互相陪伴，有时他早到了还等我，空位上是一杯放温吞的凉茶。
我不敢与他说话，直觉他在查我，虽然我没做任何亏心事，但这种直觉多少有些不安。
“你还写过别的吗？”敬雨问我。
“没有。”
“我不是指小说，别的题材也算，”敬雨暗示我。
我想了想，还是不肯说实话；“没有。”
“那你很有天赋，”敬雨帮我收拾写好的手稿；“第一次写爱情故事就这样顺手，可见是刻骨铭心。”
“你能体会出刻骨铭心，说明你有类似经历，”我针锋相对。
敬雨将香烟戳灭；“我见过很多，有爱情，有亲情，还有友情，但没几个好下场的。”
“所以你在故事里寻找完美的感情？”
“可能吧，”敬雨没有否认；“等这个故事写完，我建议你继续写爱情，或是□□，你不适合写家国天下，全是喊口号，很空。”
我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是我以前的那些话剧。
我在长沙时写的剧本都是救国救民题材，广受好评，还上过当地的报纸，而我从衡阳回来以后，感觉一腔的热血都被耗光，整个人空乏无力，行尸走肉一般，不敢也不想再触碰这些东西，只有爱情还能让我感到疼痛。
我接受敬雨的建议，只是再一次好奇；“你为什么查我，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一个职员，”敬雨重复之前的答案，却不再有普通二字。
https://www.biqugebar.net/47714_47714761/12273672.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iqugebar.net。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gebar.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