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喜欢你

那位老顾我已忘却姓名，简称为顾大哥，他的弟弟与我同龄，就称为顾小弟。

        顾大哥与顾小弟是亲兄弟，都是衡阳人，顾大哥先入伍，成为迫击炮连的连长，顾小弟原本要去中央大学报道，却因为听说了长沙失守，衡阳危机的消息，毅然决然放弃学业，回到衡阳投奔顾大哥的队伍。

        听顾小弟说，当时顾大哥的反应比得胜冷静许多，却也是频频拒绝，后来被顾小弟的坚持所打动，让他成为一名随团的政工干事。

        政工干事，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职位，脑海中出现的画面类似秘书，然而真正做了才知道，只是刷标语发传单罢了。

        所以我认为，顾大哥到现在也不希望顾小弟上战场，所以才分配给他如此边缘的工作。

        “比我强，”我拎着石灰水桶跟着顾小弟，刷墙一般写了三天的标语；“我刚才跑了一趟报名处，结果那的人一听我名字，把笔一放就不肯记录，还让我回去，一定是赵得胜在捣鬼！”

        “我听哥说，他当了挺久的兵，比你知道当兵的难处，肯定不希望你也吃这份苦，对了，你们不是亲兄弟吧？表兄弟？”顾小弟问。

        我心里咯噔一声，含糊道；“……远房亲戚。”

        “哦，那你们感情真好，亲兄弟一样，”顾小弟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让我松了口气；“你的家人都撤离了吗？”

        “撤走了……”我有些心酸道；“现在……应该已经坐上火车了。”

        “平安走了就好，我父母也走了，虽然他们不愿意……但有我哥在，他们放心。”

        我点点头，有些想哭，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开父母，前途未卜，说不害怕是撒谎，可终究是自己选的路，必须面对。

        三天后，衡阳便没什么地方可以写标语了，我和顾小弟更多的是帮本地人搬家，协理疏导撤退人群，每天人群里都会出现像我这样，临时跑下家人跑去参军的人，看着因失去孩子而哭瘫在地的父母，我心中满是愧疚，甚至一度后悔这个决定，但事已至此，擦干眼泪，我又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而得胜十分狠心，一直不肯见我，我只有不断安慰自己，才能定下心神，我知道他如此做是想让我知难而退，我偏不肯如他的意！

        因为我始终没能参军，没有军服套在身上，大街上的军人一见到我就劝我去火车站，每次都要好一通解释，后来还是顾小弟提醒我，现在衡阳市内有个市长组织起来的抗战同盟会，有几千人之多，在帮忙修地堡挖战壕。

        又是挖战壕，我有些抵触，但此时由不得我选择，不行也得行！

        谢过顾小弟，我又找到了同盟会的办事处，在那里报了名，很快便分配去张家山挖战壕。

        我在衡阳住了这么久都没去过张家山，那就是一片荒地，外公还吓唬我们，说山上有狼。待我抵达了张家山，完全愣住了，烈日下，数不清的军与民一排排站在壕沟中挥舞着铁镐，满耳都是叮当的凿挖声，张家山的山脚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陡峭崖壁，渺小如蚂蚁的人坐在吊着绳子的箩筐中，垂到崖壁上挥动手中的钉锤，凿击着巨石，悬崖底部也有忙碌的身影，他们挖着我此生所见最深最宽的战壕，来延长悬崖的高度。

        人们凭借自己的力量，夜以继日的奋斗，硬生生将张家山削去三分之一，制造了一道难以逾越的，数百米高的屏障。

        我被震撼了，大脑一片空白。当时谁都不知道胜利即将来临，我只暗暗发誓，一定要与这座城市共存亡，与这些为家国奋斗的人共存亡。

        张家山的战壕更难挖，曾经我参与过的战壕在平原，土质相对松软，这里到处都是碎石，一镐头下去，坚硬的石头能将力反作用回人的身上，震的双臂发麻，一个小时过去，我的胃震到要吐。

        震吐的人不止我一个，那些人飞快的爬出战壕，跑到不远处一顿呕吐，完了又回来继续挖，以现在的眼光看这是极其危险的，很容易脱水昏迷，然而那时候没人将自己的生死挂在心上，一心只想赶快完成攻势。

        我的双手再一次不争气的磨出了血泡，我学的别人的样子，撕掉袖子裹在手上继续挖，热的不行了，我也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有些人甚至□□，整个人赤条条黑黝黝，快速机械的重复垦地的动作，仿佛完全去除了人的特征，是黑色的魂灵拼了命的啃噬着土地。

        一整天，我的腰就没直起来几次，后来疼的实在坚持不住，才慢慢挺起身舒展一下，6月的骄阳简直能要人命，不远处的担架上躺着几个中暑晕过去的人，几名留守的妇女拿着草帽和水壶，想方设法缓解他们的症状。

        忽然一顶草帽飘到我脸上，挡住我的视线。

        “给，”一个水壶又递到我面前，我摘下草帽，并不意外的看到了得胜，甚至有些埋怨他出现的晚了。

        得胜也光着膀子，浑身上下只有绑腿和一条短裤，他也是黑色的魂灵。我记得他的腿瘦却结实，上面的脉络跟老树一般盘根错节，充满爆发力，是常年行军练就出来的，能踏平山川，踏碎桎梏。

        得胜铁了心不肯理我，把水壶给我后便走了，反倒是顾大哥没多一会儿来了，将我一把拉出战壕。

        “你来这干什么，不是说了让你跟着我弟吗！”顾大哥皱着眉，像个操心的大家长。

        “我想尽我所能……”我摇晃着回答，已经累的快没站着的力气了。

        “所能什么！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的任务就是跟我弟一起写标语写传单！全都来挖战壕了那秩序谁去维持！走走走！”顾大哥不由分说拉着我往外走。

        “是赵得胜让你这么做的？”我挣脱不开，被他拽的踉跄。

        “也是我的意思！”顾大哥没有否认。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赌气，有欣喜，也有心酸。

        在顾大哥的坚持下，我挖了一天的战壕就被带回了衡阳市，此时的衡阳市已经清的差不多了，家家户户贴着封条，街上空空荡荡，再没有当初的热闹，仅有的行人全是军人，想想曾经的繁荣，如此萧条景象难免让人感伤。

        我的家也被贴了封条，回不去，唯有一家旅馆还开着，供还没走的人住，我被安排在此住下。

        许是累了一白天的过，我本想脱了衣服去洗澡，然而躺在床上就睡着了，直到有人敲我房门才猛然惊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惊觉天已黑了，睡眼惺忪的穿上发硬发馊的衣服，门一打开，是得胜。

        得胜怀抱着一个饭盒，手里还提着暖壶；“快快快让开！要掉了要掉了！！”

        我赶紧闪开请他进来，他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放在桌上，完了一脸轻松地回过头，熟悉的笑容又挂在他脸上，我连着阴雨几天的心情随之放晴。

        “你个小东西，真不让人省心，”得胜打开饭盒端过来，里面一半是米饭，一半是青菜，还是热的；“没啥好的，肯定没你家吃得好，凑合吃……哎呀我擦忘带筷子了！你等着我给你拿筷子去！！”

        没等我说话，他一溜烟的跑了，没几分钟又跑回来，献宝似的给我展示手上的茶叶筒子；“幸好我眼疾手快，不然这茶叶就被喝光了！”

        然后不用我说，便自顾自的给我泡茶，还怕饭菜不够热，在米饭里也浇了点开水。

        我本来不饿，看到食物立刻就受不了了，拿过筷子也不管烫不烫就往嘴里扒，狼吞虎咽的几次噎住，得胜就在一旁拍我后背顺气，还给我递茶。

        待到我风卷残云吃完，才想起问他吃没吃。

        “我吃完来的，”得胜说得轻松，我也不知真假。

        “明天我跟你一去张家山，”我嗦着筷子说。

        得胜无奈的看着我，仿佛彻底败下阵来，语重心长道；“小蛋羹啊……不是我不让你去，是我看得出来，你不属于这里，你不是当兵的料，你是当兵的该保护的那种人……我……可能是我第一次见面说了不中听的话，让你心里记恨了，我向你道歉！我看出你的良苦用心了！我看出你不是口头上的喊喊了，我那天……我那天就是……一时嘴贱，瞅你们这些学生挺好看的……想逗逗你们罢了……”

        “你可真无聊！”我一戳得胜脑袋。

        “嗨……我不……受伤了吗，养伤的时候无聊出来走，不就看见你们了吗，我还想，那个主演长得还挺水灵……就想逗逗……”

        “你说我姐？”

        “我说你！”

        我放下空饭盒，心跳快的要跳出来，此时夜深人静，而房中只有我们……

        “那……你的胳膊怎么伤的？”我顾左右而言他；“是……第一次会战的时候伤的？”

        “是……”得胜想了想；“我自己摔的。”

        “啊！？”

        “嗯……我蹭我那兄弟的车坐，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下来了，我以为车挺慢没啥事儿，结果直接滚了个狗吃屎，连脚都崴了……那天是我脚刚好第一天，我憋不住就出来……”

        我忍不住笑出声，好好的英雄形象变成了傻子。

        得胜看我笑他也笑；“哎呀，看你乐我就放松了，你这小家伙，这几天都绷着个脸，比我们军长脾气还差，我们军长从不给人甩脸子，脾气可好了！”

        “那我又不是军长！”

        “对对，您不是军长胜似军长，来来喝茶，”得胜端茶给我。

        我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那我明天……”

        “再有一天，市民就全部撤光了，”得胜盘算着；“你这小身子骨不是干体力的主，这样，我们需要大量木材，现在分切木材那里也需要人，还需要统计，老顾他弟已经被分配过去管理承接了，你也跟着去。”

        “怎么总是把我边缘化！？”我不满；“我可以干更多！”

        “任务哪分什么次要主要，只要交代给你就是任务，别挑肥拣瘦的，是肉都好吃！”得胜半劝半哄；“而且你也看了，张家山那边多累啊，今天还摔死个人呢……你要在那我怎么专心干活儿？你跟老顾他弟一起，我放心老顾也放心，他弟也不是啥省油的灯！之前还偷子弹要练枪法，还好给我发现放回去了！不然军法处置要枪毙的！”

        “我在那你怎么不能专心干活儿？”

        得胜不假思索；“我老想着你啊！想你受不受得了，会不会晕倒，哪个不长眼的会不会伤着你。”

        “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我别扭道。

        “我……”得胜词穷了，看了我半天；“我就关心你。”

        “跟哥哥一样？”

        “对！”

        “跟顾大哥关心顾小弟一样？”

        “对啊！”

        “那你为什么亲我！”我眼睛一瞪。

        得胜张口结舌的看着我，在我的逼视下，他挠着头皮；“我……看电影看的……”

        “你扯卵谈！！”我急了。

        “哎呀你别说长沙话啊……我听不懂……”得胜满脸涨红，想要躲，却被我拉着走不掉。

        “赵得胜，你喜欢我对不对！那个电影，还有牙膏粉，你都是故意的！”如今我也不再躲藏，厚着脸皮质问。

        “什……什么牙膏粉……”

        “你敢去战场在肚子上炸个窟窿，对于我，喜欢我……你就不敢承认！？”我步步紧逼。

        “我承认！！！”得胜猛地站起身，彻底投降；“我……我喜欢你怎么了！你干啥非要逼我说出来！”

        我感到呼吸不畅，这小小的屋子怎么这么憋闷燥热？

        “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管我！”得胜不讲道理，虚张声势；“老子乐意啥时候就啥时候！乐意喜欢谁就喜欢谁！”

        “我也喜欢你……”

        我轻轻一句话，让得胜摇晃了一下，随即他颓然坐到椅子上，半晌才回答；“我知道……我又不呆又不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参军，我吃过的苦不能让你也吃……”

        “我是男人，我不怕！”我拉着得胜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拉他的手，手上不是厚厚的枪茧，就是磨出的水泡，很温暖。

        得胜叹了口气，甩开我的手收拾饭盒；“喜欢我就听我的，明天，跟老顾他弟去弄木头，听见了吗，别给我添堵。”

        我上前还想说什么，他忽然回身指着我恶狠狠的说；“不许弄啥幺蛾子，被我知道了打你！”然后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带着空饭盒和筷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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