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要参军
衡阳的6月格外炎热，我穿着白衬衣和单裤已经热的浑身汗湿，经过两天一夜的奋斗，我们将家中能带走的全部打包，棺材肯定不带走了，粮食也留下给部队用，店里的布带走了多半，想着去了重庆也许还能开继续布店。
得胜真的弄来了一辆车帮我们运行李，就这样还跑了两趟，虽然我们一家提前得到撤离的消息，可到达火车站，那人山人海还是将我们震住。
“拿点金银细软就好了，为什么要全都带上？”姐姐热的脾气都上来了；“是不打算回来了吗？还有这些布……重庆没布买吗？非要自己带！结果耽误那么多时间，本来咱们能早两天走的，也不用大热天的跟他们挤在一起！”
“你说的真容易，买布不需要钱吗？你知道重庆是什么物价？而且有赵连长在，咱们比普通人家从容多了！”母亲说着不忘向得胜道谢。
得胜刚刚跑去队伍前面跟同僚打招呼回来。
他热的脸膛又黑又红，面带愧疚的笑道；“不好意思诸位，今天有点不好使了，方军长下的命令，必须按照秩序走，谁也不能有特权，也不能插队，不过好消息是人人都有位置，咱们肯定能平安上车！”
家里人没什么异议，毕竟很多人都没能带上全部行李，得胜任劳任怨的跑前跑后，保全了我们家大部分财产。
忠仆给我外公举着伞，老人家虽然热的汗如雨下，可长衫的第一颗扣子还是系着的；“咱们也不是特殊身份的人，要什么特权，能平平安安的到达重庆就是福气了，赵连长，你有事就忙去吧，我们这一大家子的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别耽误了你的正事！”
“没事，那个……”得胜看了我一眼；“都热坏了吧，我去买点果子露！你们等着。”
“我也要！”弟弟擦了把汗湿的脸，急急的说。
“我……我也是！”姐姐摇晃的一伸手。
“怎么都这么没规矩！！”母亲一巴掌打过去，父亲在一旁没说话，这几日他心情低沉，仿佛这个家的所有都已与他无关。
得胜很好脾气地答应了，挤在人群中消失。
我们随着队伍缓缓前行，大地蒸腾的热气几乎将人烤干，空气都是粘稠滚烫的，每把洋伞下都挤着两三个人，挤着热，出了伞晒，遥望前方无有尽头，回首看去人海茫茫，中间不乏老人与儿童的哭泣，还有人忽然晕倒的惊叫，我想随着声音望过去，入眼的全是行李箱和包袱组成的重重迷宫，这便是衡阳群众大撤离时的情景，让我终身难忘。
队伍混混沌沌的摇晃着一点点向前挪，每个人胸膛里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我的心跳得异常快，一个想法在我心中酝酿，我甚至等不及得胜回来，就先跟母亲说了。
“你们走吧，我不走了！”在我说出的那一刻，甚至感到了一阵轻松，身上的热汗感到了风的流动。
母亲瞪大眼睛，仿佛没听懂，父亲转过头看我，怀疑我是疯了，姐姐弟弟也同样看着我。
“我不走了，”我重复着；“我要留下来，我要参军！”
母亲摇晃了一下，厉声道；“我不准！我们一家马上就要上火车去重庆了！你这时候搞什么鬼！”
“你疯了！？日本人马上就来了！你会打枪吗？你会扔手榴弹吗？你什么都不会留下干什么！！”父亲咬牙切齿。
“我去过战地医院，我可以当担架兵，当医疗兵！”我越说越激动，我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家人们也能马上平安，我没有后顾之忧，什么都无法阻止我，我要留下来！我要跟得胜在一起！
“你……”母亲刚要说什么，却被外公打断。
“好！”外公面色发红，有些发抖，一旁的忠仆扶着他，外婆扶着他；“我们金家能出个你这样的，也是对的起祖宗！好男儿就该有血性，你去吧！现在就去报名，不用回头，活着回来了，你是我的英雄，死了，我亲自给你烧纸，树排位！等我死了，去九泉之下也能挺起腰杆，说我金致堂养出了有出息有胆识的子孙！聿庚，你去吧！别回头！！”
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扑腾一下跪在地上给外公磕了三个头，母亲嚎啕不止，抓着我的衣服，姐姐却和弟弟拉着母亲，含泪示意我快走，父亲震惊却又无奈的看着我，周围人无声的看着我们家发生的巨变，不知心里是何感想。
我强忍泪水，自认为对不起父母，尤其是母亲，所以走时都没敢与她对视，磕完头，转身就挤出了人群，耳中全是母亲越来越越远的哭声。
火车站的队伍很长，我挤出来时已经晕头转向，擦干眼泪，随便扯过一个军人便问他们报名处在哪里，问完就往目的地跑。
然而我没跑到地方就被人一把拉住。
“哎哎！！你干什么去！”得胜怀抱着好几瓶果子露拉住我，面目严肃道；“怎么了！是家人出事儿啦？有人中暑了？”
我愣怔怔的看着他，倏然间忘却了一切，一把将他搂住。
得胜吓了一跳，又怕果子露打碎又不敢躲。
“我不走了！！”我激动的告诉他；“我留下来陪你！我参军！”
得胜没有感动，没有惊喜，甚至没有认真严肃，他的脸上竟是恐惧。
那表情我让我记了一辈子，也是我唯一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不行！”得胜竟然一口否定了。
“……为什么？”我不敢相信他如此坚决。
“绝对不行！！”得胜加了一句，怀中的一瓶果子露打碎在地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得胜一只胳膊抓着剩下的三瓶，另一只胳膊抓着我往火车站去；“你好好的，父母双全上面还有老人，家里有钱有铺子，乡下还有田，你他妈的凑什么热闹！给我回去！！”
“这跟我要参军有关吗！！”我愤愤不平的挣扎，却如何也挣不开他的手。
“至少跟我有关！你给我回去！！”得胜怒吼，他的大嗓门找来路人的视线，几个军人叼着烟看着我们。
“老赵，人家想来你就让他来，拦着干啥，”一个军人懒洋洋的说。
“放你妈的屁！！谁来你也不能来！！”
我眼看着离火车站越来越近，无奈之下一把打掉得胜怀里的玻璃瓶，趁他忙着接瓶子的时候，我甩开他的胳膊便跑。
“哎！？抓住他！抓住他！！”得胜在后面边追边喊；“那他妈是个捣乱的！！！”
可恶，得胜的嗓门太大，周围的兵又多，我立刻被人按倒在地，动弹不得，得胜紧跟上来道；“误会误会，谢谢兄弟们，都是误会哈哈……”
帮忙的兵莫名其妙，骂骂咧咧走了，而我也摔了个大跟头，腿疼的一切一拐暂时跑不动了。
看我满身土的狼狈相，得胜叹了口气；“我的小蛋羹少爷……你懂什么啊……上战场是真的要流血受伤的！不是玩你知道吗？”
“我见过你的伤口，我知道……”
“那你……哎！”得胜仿佛是拿我没辙了；“谁参军我也不希望你去，你知道多苦吗？你知道我们他妈一天行军要走多少路吗？你看看你脚上穿的是什么，我穿的是什么！”
我看了看；“都是鞋啊。”
得胜愣了下，随即发现我穿的是皮凉鞋，他穿的是黑布鞋。
“不是……你看他们穿的什么！”得胜指着不远处的兵；“草鞋！这还是方军长拿自己的钱买的，前一阵还有人没鞋穿，光脚你懂不懂？你知道光脚在砖头上跑什么感觉吗？我他娘的也是连长转正才穿过皮靴，才开始穿布鞋！你知道泰山军的称号怎么来的吗？拿命拼出来的！！哎……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不希望你受伤，哪怕一点都不行！！我费那么大劲帮你家运行李你当我是为了什么！？”得胜捶胸顿足。
“那你什么意思……”我低声问。
“什么？”
“那你在影院里是什么意思！”我大声重复。
得胜被我问愣了，他刚要回答，旁边一个人走过来。
“老赵，你让他跟我弟一起吧，”来者是个肩膀宽阔的军人，衣着跟得胜一模一样，但比得胜整洁许多，脸上还带着笑。
“老顾你别管！”得胜没好气道；“他就是有钱没的干闲出屁了！”
“哎呀别这样说，”那个被叫做老顾的军人安慰似的拍拍得胜肩膀，笑呵呵道；“你呀，跟我知道我弟放弃大学跑来参军时一样，你拦不住的！这样，你让他跟我弟一块儿，俩人有个照应，行不行？”
“不行！！”
“哎哟你可别犯倔了，你不行人家答应吗？大战可在即了我跟你说，他就这一天练习也没有，枪也没摸过，报完名能活过一星期？这不扯呢吗，”说完，老顾冲我一笑；“你说是不是小兄弟。”
我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我弟是我们团里的政工干事，说是干事，就是发发传单，在墙上写写大字，协助老百姓离开，轻松得很，”老顾边说边对得胜挤眉弄眼，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一般政工干事是不拿枪的，完全文职。
得胜叹口气，态度有所松动。
“我弟跟他差不多年纪，两个认识字儿的一起工作不更好吗？”老顾趁热打铁。
得胜抿着嘴看看我，最好一摇头；“不行！”
这下别说我，老顾都笑了；“老赵啊，没看出来你是属王八的！”
得胜倔强的犹如一头牛，坚持道；“反正这次不行，你要非想来，可以跟老赵的弟弟一起帮忙，哦还有，赵市长那边召集人一起挖战壕修工事，你不是挖过吗！你再去试试，坚持不下来我送你走！你要真的坚持下来了，咱们……咱们如果都还活着，我就把你收到我的连里！”
我眼睛一亮，知道有机会了，便不再纠缠。
只是得胜依旧满目消沉，说完这些，转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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