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李承鄞（二）
我的小公主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她单纯善良，勇敢真挚，就是贪玩了些。
得知她溜出宫时，我正在四哥府上与他共赏易之先生的画，一时走不开。因为她从前也经常偷溜出宫玩，我起初也没太在意，想着忙完以后再去逮她亦不迟。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短短的时间，她竟领着阿渡和一帮羽林郎当街打了起来。
不是没想过这不是什么大事，随便叫几个人过去便能喝退那些羽林郎，替她解了困。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终于还是没能坐得住，没过一会儿便向四哥推说府中突有急事改日再来拜访。四哥送我出府时调侃我说，这么着急回去，莫不是府中藏了美娇娘？
哪里有什么美娇娘，分明是有人在动我的命。
不是不知道众目睽睽之下带了人赶过去意味着什么，但我总归是不能再拿她去冒险了。
当我赶到时，她看我的眼睛都在发光。那一刻，我真的无比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可能会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再见到她。
我看着她的身影最终隐在重重宫门之后，敛了情绪，慢慢走出寿仁宫。
莲儿站在一处不起眼的宫墙角落里，她见到我后，立马单膝跪地：“属下一时不察，叫九公主溜出了宫，请翊王殿下降罪。”
“自己去找裴照领罚。”我冷冷看向她，“若再有下次……”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莲儿连忙低头应道。
“从现在起，仔细看顾好九公主。若有情况，随时来报！”我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递给她，“听明白了吗？”
她双手接过令牌，沉声说：“殿下放心，属下誓死护公主周全。”
“殿下，柴先生已经候在书房了。”时恩一直候在宫外，见我出来后立马跟上，“没被任何人发现。”
“很好。”我点点头，顿了顿又说，“接下来的日子，若宫中有任何关于九公主的消息递出来，立刻告知我。”
“公主是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时恩懂的。”
“你这张嘴，倒是会说。”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仿佛要探入云层之中的宫墙檐角，其上脊兽排列齐整，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我轻笑了一下，拂袖离去：该来的总归会来，算不得什么。
回府之后，我边往书房走边吩咐时恩：“那些钉子，一起拔了吧。”
“是，殿下。”他本来是有些瞌睡的样子，听了这话以后立马精神了，“是否要请裴将军过府？”
我点点头，顿了顿又嘱咐道：“裴将军到了以后请他在东院的花厅稍候。”
时恩立马乖觉地回复：“是。届时会安排柴先生从后院离开。”
天色微亮，远处云彩的边缘已经镶了金。我停下看了这即将冲破黑暗的太阳半晌，然后抬脚步入书房。
柴牧已经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见到我以后立马拱手上前：“殿下。”
我一把扶住他，引他入座：“柴先生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殿下，昨晚之事……”他斟酌着开口。
“有人见到前太子太傅在江南。”我打断了他。
“当真？”柴牧的注意力立刻转了过来，“那太好了殿下，我们终于找到他了！”
“可是高相盯得紧，我不敢声张，便立刻请了先生前来相商。”我身子微微前倾，作出焦急的样子，“我的人能得到消息，保不准高相也能知道。可否请先生的潜龙使代为去江南寻找太傅下落。”
“殿下放心，柴牧即刻出发。”他说着便要起身。
“倒也不必先生亲去。”我客气道，“劳烦胡统领前去即可。”
“殿下有所不知，我的人多在西境活动，江南这边……布置得不是很完善。”柴牧解释道，“不过殿下放心，我定将太傅安全带回上京。”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正好给我机会了。
“先生亲去江南，若上京这边有事……承鄞该与谁商讨呢？”我皱了眉，思考着，“不若这样，我在府中多挑些功夫好的，与胡统领一道前往江南，所有行动都听从胡统领指挥。先生您看这样如何？”
“这……”柴牧有些迟疑。
“京中之事确需仰仗先生的。”我言辞诚恳。
“那就按殿下所言，我稍后便给胡啸传书，叫他带人即刻前往江南。”
“有劳先生了。”
送走柴牧以后，我便让人叫了裴照过来。
他进屋后有些疑惑：“殿下，刚才是柴先生来过吗？我好像看到他了？”
“他看到你了？”我坐在书桌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未动身。
“没有。”裴照如实答，“殿下叫我前来有什么吩咐？”
“之前吩咐你的事，准备好了吗？”我合上书，走到他身前。
“殿下是说……”他顿了顿，“绛云殿？”
我点点头：“事出有变，我们需要提前行动了。”
“已准备妥当，只等殿下吩咐。”裴照正色道。
“替我谢过姑母。”我拍了拍他肩膀，行至屏风前，于方桌上取了茶壶替他倒了杯水。
“殿下怎知是母亲……”他露出一丝尴尬。
“行军打仗你在行，这种事情，你确不在行。”我跪坐于塌前，示意他也坐，“还需姑母帮忙筹划。”
“贵妃生前便与母亲交好。我向母亲提及当年之事后，母亲沉默良久，而后便与我一道……”他没继续往下说。
我点点头，说起了别的事：“胡啸会带人去江南寻太傅。潜龙使在江南的部署不足，你挑些机灵的人跟他们在江南汇合，命他们全程听胡啸的。此番柴牧定会发展在江南的势力，安插些我们的人进去。”
“殿下……”裴照不明白我为何做此安排。
“阿照……”我笑了笑，没有告诉他原因。有些事不必多说，也无需多说。
“遵命。”他便没再多问。
“阿照，过几日你去趟军营，回来后便称病在家吧。”我饮了口茶，“宫中要有大事发生，须得将你和姑母摘出去才行。”
“是。”
“母后，有些债，生生世世你都是要还的……”我喃喃自语道。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几日后父皇新得一位美人，姓沈，闺名唤作盼盼。这位沈美人虽出身平民，却颇有才情，她姿容艳丽，弹得一手好琵琶。父皇宠她至甚，接连半月都歇在她那儿，冷落了一众宫妃。如此盛宠自然招来他人嫉恨，连母后都坐不住了，便寻了个错处，罚沈美人抄了十遍佛经，让她闭门思过。母后贵为国母，掌管后宫，敲打敲打个别宫妃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这个惩罚并不算重。奈何这个沈美人是个实心眼，盛宠之下半分刁蛮也无，白日里抄经，晚上礼佛，一连数日竟把自己折腾病了。这可是现下风头最盛的一位，立马就有那有心人告诉父皇了。父皇得到消息后不发一言，只亲自领了太医去到沈美人殿中。月余以后沈美人病愈，父皇便晋了她作婕妤，赐居绛云殿。
父皇的这一举动，众人议论纷纷。要知道高相的小女儿入宫多时，如今也不过是个三品婕妤。于是这新晋的沈婕妤再一次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这次，终于被一些个上了岁数的年长宫人看出点名堂来了。虽容貌长相不同，但沈婕妤这周身的气度却像极了已经故去多年的贵妃娘娘，一样为人和善，一样擅弹琵琶。而贵妃娘娘生前所住之处便是绛云殿，那座自她故去后便再无人入住的华美宫殿。
我知道父皇心中一直记挂着母妃，因为他至今都记得母妃的生辰，并且每年都会在母妃生辰之日独自去绛云殿小坐。我无从得知母亲当年是何种风姿，但是我从前见过明月，深知父皇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所以我找了沈盼盼，告诉她父皇的喜好，让她在某一日闯了绛云殿。果然，她入了父皇的眼。
不久之后，沈婕妤有了身孕。又过了没多久，沈婕妤误食落胎之药，太医说，母子俱危。
天子的雷霆之怒席卷了整个后宫。跳过掖庭，父皇直接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大理寺少卿王鹤鸣人送外号“活阎王”，接到圣谕后当即便封了整个绛云殿，从出事前十日开始查起，带走了近百名宫人，一段时间内大理寺牢狱的哀嚎声终日不断。酷刑之下，必有人会熬不住交待，只求一个痛快。最后王少卿查出那掺了药的汤是高婕妤命人送过去的，而皇后身边的容霜姑姑也参与了这件事。同时，还牵扯出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原来当年贵妃并非因难产而亡，也是皇后下的毒手。
是以，执掌后宫近三十年的皇后，张氏玫娘被废了。
那时候我正在灯下看书，是时恩一路小跑着进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都处理干净了吗？”我眼都没抬一下。
“一应人和物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时恩恭敬地说，“殿下放心。”
“沈婕妤呢？她怎么样？”我翻了一页书。
“回殿下，传回来的消息是，沈婕妤现下醒了，只是孩子没了。”
“恩？醒了？”我轻笑了一下，搁下书，“倒是聪明。”
想必是没将那药喝尽。亦或是，命大。
“殿下……我们要不要……”时恩迟疑着问。
“无妨。”我重新拿起书翻看，“待会儿随我先去趟大理寺，然后进宫。”
“是，殿下。”
我去到甘露殿的时候，父皇并不在。宫人说他去了沈婕妤那儿。
倒是上心。我心中讥诮，面上却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跪在院中。
过了一阵子，父皇回来了。
“起来，殿内说话。”他经过我身边时，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父皇，是真的吗？”我用力掐了自己的腿，挤出几滴眼泪，颤抖着问，“儿臣听说母后她……母后她……”
“事到如今你还叫她母后！玉瑶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父皇大怒，抬脚把我踹倒在地，走进殿内，“我之前都白教你了！还不给我滚进来！”
宫人们生怕天子怒火波及到自身，一个个都悄悄然地退出去了。我慢慢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父皇这一脚，踹得还怪重的。
进到殿内，父皇高坐于书桌后，看都没看我一下。我掩好门，跪在殿内，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父皇的声音传进我耳里：“冷静下来了吗？还需不需要我回答你刚才那个愚蠢的问题了？”
“回父皇，不需要了。”我低着头闷闷地说，“儿臣知错了。”
“知道错就好。我还以为别人养了你几年，你就连自己亲生母亲是谁都忘了！”父皇冷冷地说。
“儿臣不敢。”我内心并无多大波动，但还是表现出了作为儿子对父亲该有的恭敬。
“还有没有其他事了？没事的话就回去吧。”
“父皇，还有一事……”我没把话说完，偷偷抬头看了父皇一眼。
父皇是最见不得我犹犹豫豫的样子的，当即又不耐烦了：“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还请父皇对母……对张庶人从轻发落，不要让她受太多苦！”我一口气说完，重重磕了一个头。
“嘭”地一声，一个茶杯直直砸到我面前的地上，一块碎片溅起，擦着我眼下飞过。
“你这个逆子！”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儿臣知道张庶人罪无可恕，可这二十年来，她悉心教导儿臣并无差错！是以再怎么不敢忤逆父皇，儿臣也希望能替她求来些体面！”我再一次重重磕了头，“也算是还了她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还望父皇成全！”
我一口气说完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也不起身，只将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知道了。”过了很久，父皇才回复我，声音有些疲惫，“回去吧。”
“儿臣告退。”我擦了擦眼下的血迹，起身往殿外走去。
“承鄞，大理寺的那些证据你看到了吧。条条桩桩都指向张玫娘，你难道就不恨？”身后传来父皇的声音。
我转过身，拱手：“回父皇，儿臣怎会不恨。若不是她，儿臣本该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可毕竟也是她将儿臣养育长大的……”
“妇人之仁！”父皇不耐地挥了挥手，“下去吧！”
“儿臣告退。”
从甘露殿出来时夜已经深了。
时恩担心地看着我脸上的伤，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脸怎么了？”
我不甚在意地回他：“无妨，回去吧。”
经过寿仁宫的时候，我脚步慢了些。好久没见到小枫了，不知道她会不会又生我的气，不肯见我。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九公主？”时恩觉察到我的犹豫，乖觉地问。
“今夜不合适。”我摇摇头，“改天吧。”
又走了一阵子，行至一处宫殿背面，我瞧见那重重竹影后似有一个人影。想了想，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殿下。”身后传来一个女声，柔柔的。
我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眯起眼看了看：那人身穿黑色斗篷，掩了身形，头上也戴了同色的帏帽，一时间竟看不出她是谁。
“殿下。”她又唤了我一声，摘下帏帽，露出一张我见犹怜的清丽面庞。
我后退一步，拱手道：“见过沈婕妤。”
“殿下是想要盼盼的命吗？”她蹙着细眉，眼中含泪，一错不错地看着我。
“这是哪儿来的话？”我扯出一抹笑，看她，“婕妤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吗？”
“可我差一点儿就真的一命呜呼了！若不是，若不是那药洒了一些……”沈婕妤上前一步，珍珠一样的眼泪如断了线一般，一颗一颗地从眼眶落下，划过她三月桃花也比不过的柔美脸颊，而后坠于黑暗之中。
“婕妤可还记得岁前在掖庭与我第一次见面时所说的话？”我敛了笑容，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复又看她。
她露出惊愕的表情，微张着唇，却没有答话。
“婕妤当时跪在地上与我说，只要能替你的姐姐报仇，任何事都愿意为我做，任何东西都愿意给我，包括你这条命。”我紧盯着她，一字一句说予她听，“难道婕妤忘了？”
“你……”她瞳孔巨震，颤抖着后退了一步，慢慢垂下了头，待再抬起时面上已没了刚才的楚楚之姿，只余讥诮，“殿下好狠的心。”
“如今皇后被废，婕妤大仇得报。父皇又如此看重婕妤，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该高兴才是。”我恭敬地向她行礼，一如对父皇任何一个妃嫔，“时候不早了，承鄞告退。”
说罢，我转身离开，没再去管她。
至于余下的路该怎么走，又走得怎么样，就权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没那闲工夫操心不相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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