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将军
江户并不是一座安稳的城市，准确来说处处暗藏杀机。二十年前天人大军压境打碎了多少纸醉金迷的梦，这个宇宙边缘国家内部的争端从此再也没能停止，直到攘夷战争结束八年后的现在依旧风雨飘摇，明里暗里的械斗暗杀恐袭均时有发生，其中最危险的莫过于丧心病狂的攘夷浪士。这群武士未曾屈服于废刀令的制裁，致力于推翻幕府统治，在攘夷战争结束后制造过多起惊心动魄的血案。
然而，面前的陌生少女似乎和恐怖分子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系，德川茂茂冷静自持地做出如上判断，只因为她的眼神实在太过坦荡，那绝非属于幕府子弟或者攘夷浪士的眼神。
直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做出任何足以威胁到他人身安全的举动，当然不排除对方借由女性身份趁机迷惑自己的可能，德川茂茂作为天下的将军，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有充足理由和任何身份不明的陌生面孔保持距离，尤其——刚才此人身上转瞬即逝的杀意令他毛骨悚然。
与之矛盾的是，天下的将军这个身份却让他天生对民众有特殊亲近感，相对于龟缩在幕府城内操纵棋盘的诸多上位者，德川茂茂就是如此胆大包天的一个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瞒着松平公自己跑出来体验人生。
因为以上种种缘由，怀着警惕猜忌又试探着接近的心理，德川茂茂站在女孩三步开外的位置，没有立即离开。
她是什么人？是大隐隐于市的剑道高手，还是何方势力派遣来的刺客？为什么要救他？是顺手为之，还是另有所图？她知道他是谁么？
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的是，对方显然对自己这张经常出现在新闻报纸中，括弧打了马赛克的脸不感兴趣，只是眼巴巴盯着他看，唯一心思昭然若揭。
“……”
少女手中干瘪的钱袋叮当作响，德川茂茂眼中她的身份在索命的厉鬼和吃不饱饭拮据贫穷的饿鬼之间来回摇摆，收到她毫不客气的要求之后，德川茂茂迎风凌乱片刻，算是默许了对方不礼貌的称呼，谨慎开口:“在下身无分文。”
他没有说谎，将军家世世代代都不会带钱包出门。
“雪村千鹤”目光一凛，显然没想到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富家少爷竟然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穷比。
她短暂为自己下半生考虑片刻，绑架他换赎金这事儿极有可能导致自己英年早逝，遂踩着木屐吧嗒吧嗒走过去，在德川茂茂警惕的目光中归还了他的武士刀，本想再纠缠几句，想到什么忽而改口，淡淡道:“那算了。”
德川茂茂比她高上几寸，迟疑着伸手接过刀鞘，看着她瘫着脸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却仿佛接过生命之重，兵刃在手浑身紧绷的弦好歹松了松，见这位姑娘目光澄澈，他心下动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思忖片刻沉稳地一手握拳清清嗓子，道:“其实……”
她本已打算离开，闻言脚步一顿，定定望着男子:“还有什么事？”
“……不，很感谢阁下出手相救，”德川茂茂呆愣片刻，复而客气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想了想，她选择睁眼说瞎话:“阿川，你呢。”
德川茂茂:“……在下胜太郎。”
二人点点头，算是认识了。而后陷入短暂的静默，表面客客气气，背后各自算盘却打得响亮。
德川茂茂隐瞒身份的理由很简单，一来自己还没有完全放下对女孩的猜忌，二来幕府走到今日，他身边何尝不是虎狼环伺，他若是敢将今夜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半分，某些人就又多了个理由去摘下松平公的项上人头。他倒也想以德川茂茂这名字光明正大做人，可惜不能。
“雪村千鹤”隐瞒身份的理由也很简单，虽然她这人一张白纸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咳，总之，对方一开口她便隐约觉得事情奇怪。这个有钱人死里逃生不觉庆幸反而摆出戒备姿态可见是个小心谨慎的家伙，偏偏先前挺身而出不顾生死要为她挡枪，如此矛盾的行为只能说明他身居高位，性命格外值钱，他在藏着什么？向谁藏？这并不是她想知道的。直觉告诉她再和此人接触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颔首:“那就此别过，胜太郎先生。”
“等等！”
再次停下脚步，某人回头:“又怎么？”
她不愿纠缠，德川茂茂却想得复杂，多半是为对方在考虑。
他看得清眼前这位处境窘迫，外加种种举动不像是早有预谋反倒纯粹是偶然救他，德川茂茂归根结底是个纯良的人，面对需要帮助的人尤其是救命恩人，无论对方立场如何他一定要尽自己所能为她指条明路。
思及此，德川茂茂诚恳道:“阁下若有困难，可以去找真选组求助。局长近藤勋是位仁善之士，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接着，他看到眉目清冷的少女表情从狐疑缓缓变成了死鱼眼，不知为何，在听到“真选组”的那一刻，她的眼神死掉了。
接着，德川茂茂听到对方木然开口:
“哦。”
明明是毫无起伏的一个字眼，德川茂茂却从中听到了明晃晃的鄙夷。
他不由大受打击，自认为真选组是绝对可靠的幕府直属武装组织，再者说有困难找警察难道不对么？始终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试探道:“阿川小姐为何反应如此平淡？”
“因为——”她目光放空，几不可察叹了口气:“警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他们又不能治脑科。
是了，警察并不能帮助一个贫穷的人变为富有，德川茂茂突然在另一个方向上恍然大悟。
警察不能，但是他似乎可以。
德川茂茂并非一个生性多疑的人，只是所在的位置要求他不得给予一个陌生人太多信任，将心比心，以至于陌生人也不会信任求助于他。
他再次凌乱一会——或许自己一直以来真的多虑了，这位阿川小姐是真的很缺钱啊。
当然间隔许久再回首，会发现这份顾虑并不多余，这个世道魑魅魍魉皆在人间横行霸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清冷失忆姑娘真实身份也有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攘夷志士。
“雪村千鹤”后来也想，但凡她能记起来一星半点，便绝不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军势必不能活着走出祭典公园。
只能说万般皆是命，他命不该绝而已。
再直白一点，都是孽缘。
此刻，德川茂茂还在一门心思为她的忧愁而忧愁，而她本人也还迷茫在失忆的道路上。将军大人开口追问她家住何处的时候，她哪里知道自己家在哪，随口敷衍:“歌舞伎町小清河从东向西数第二个桥洞”，小脸严肃，挥挥手便率先离开，脚底生风跑得飞快，留下德川茂茂在身后唏嘘——从来没有体会过贫穷的感觉，天下的将军头一次发现那些虚无缥缈的纸币居然是普通民众生存之根基。是他高高在上远离了民间疾苦，竟然没有发现这么多百姓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雪村千鹤”可没有多想，她刚才撇见了真选组的人在树林里搜罗！要是让土方十四郎看见自己会使刀，多半要再被抓回去蹲大牢。
青光眼对她的怀疑绝非无中生有，如今她发觉自己身手不错，没了先前那份理直气壮，保不齐要被他瞧出什么来。
—————
“雪村千鹤”转头就把这回事忘了，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征夷大将军德川茂茂脑沟走势异于常人九曲十八弯想到了何处去。
他痛定思痛深刻反省后认定老百姓睡桥洞是自己作为将军的失职，回到将军城立即动笔撰写章法意图改善江户底层群体生活，另外没忘记将救命恩人作为特殊照顾对象，隔日便派遣亲信到歌舞伎町送去一道大礼，希望这点微不足道的支持能缓解她燃眉之急。当然，半分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大将军的亲信，某栗色头发的圆眼少年冲田总悟慢悠悠拎着糕点盒以及一沓子将军的私房钱来到小清河从东往西数第二个桥洞下头的时候，只看见穿着暗红色裤衩的长谷川泰三忧郁地坐在桥底下河岸边抽烟。
栗发少年站在河岸端详片刻，思索着对照记忆里一脸认真的德川茂茂说过的话:“阿川，红衣服，桥洞，青春貌美的女性……噗。”
他面无表情笑了出来:“将军大人他这次又是哪根筋搭错了？嘛，除了性别之外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冲田总悟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手信交付给一脸懵然的长谷川泰三，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好心肠道:“这是一位贵人赐你的礼物，希望能助你渡过难关啊，长谷川先生。”
冲田总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军大人日理万机，待他发觉手信送错了人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了，而此时……
“……”
此时，前入境管理局局长，现任街头流浪汉在夕阳下萧瑟许久说不出话来，指缝夹着的烟头掉到了地上也毫无所觉，不知不觉间泪流满襟，他就知道幕府没有放弃他！
擦干眼泪，长谷川泰三光速拿着这笔不菲的资金跑去赌马妄图重新发家致富赚回他的房子老婆孩子，结果当然是输得一干二净。
然而这一切真正的“阿川”都毫不知情，待她发觉歌舞伎町真的有条小清河的时候为时晚矣！
长谷川泰三于马场豪赌一掷千金，另一边，在火锅店刷了几天盘子维持生计，“雪村千鹤”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扔下手里的碗随即气势汹汹杀到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只见她和那个秃脑袋提过的桥洞底下河中飘着个人。
她淌着水就地找了根树枝勾着衣领将其捞起来，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打算死，脖子都因为憋气太久憋得发红，一身狼狈墨镜依旧顽固地挂在脸上。
她愣了愣，熟人。
见到她，中年人愣了片刻露出一副苦涩笑容，浑身上下都在滴水，长谷川泰三沧桑道:“是你啊，小丫头。谢谢你救我，可是大叔我正在思考人生，可以麻烦不要打扰……”
方才试图淹死自己的时候，长谷川的兜里顺河而下一沓赌马券，悉数落在她眼睛里。哪还能不明白发生过什么。
自打从棺材里醒过来被土方十四郎捡回屯所到现在她几乎没怎么有过情绪波动，现在却终于不能再淡定了，拽着长谷川泰三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的脑袋，口中念念叨叨:“把老子的钱给我吐出来——”
“停停停，小妹妹小妹妹，就算你这么摇，我也只会把隔夜饭吐出来啊，呕——”
长谷川泰三说吐就吐，蹲在树下制造彩虹。
“雪村千鹤”一阵恶寒，后撤三步躲过彩虹溅射，思索片刻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麻绳。
长谷川泰三扶着墙根吐完，嘴里懊丧着嘟囔昨天不该喝那么多酒，抬头只见面前一片阴影。
“……”长谷川泰三不由愣住，再往上看“雪村千鹤”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面如雕塑唯有幽绿的眼睛闪着饿狼的光，哪还有上次公园见面那副客客气气懵懵懂懂的影子。
长谷川见势不妙忙往后躲:“你要做什么？我哪里招惹你了！”
少女拿死鱼眼瞥他，语调平平:“madao，这个年头腰子是不是能卖上不少。你应该还有一对吧。”
“喂，你饿疯了吧！”长谷川泰三挣扎:“大叔的肾已经不值钱了！它饱受摧残已经风烛残年不要再迫害它了——”
他发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姑娘力气居然还挺大，他连滚带爬脑海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抠着鼻屎的橙发女孩的脸，心道江户真是卧虎藏龙人不可貌相，惊讶之余没忘记试图自救，一边跑一边喊:“不是我说，你很缺钱吗小妹妹，缺钱就去工作不要打可怜大叔我的主意啊！”
“哼，我的梦想可是混吃等死一辈子。如果不是你，它差一点就能实现了。”她面露凶光。
这是个明媚的午后，歌舞伎町行人寥寥，二人在春意盎然的堤岸上你追我赶，若不是长谷川泰三表情太过惊悚，倒有几分让人热血沸腾。
疲于奔命中拿大脑仅剩不多的空余空间琢磨片刻后长谷川泰三终于察觉不对，仓惶刹住木屐做出打住有话好商量的手势，忙道:
“所以，等等，你说那笔巨款？！是你的？”
“雪村千鹤”顿住脚步，深吸一口气沉痛点头，富人常有掉馅饼一样落在自己手边还赶着来进贡的笨蛋富人不常有，下次天上掉下来这么一大笔巨款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可惜全被这废柴大叔挥霍一空了，她宣判:“受死吧。”
长谷川抽搐嘴角，就知道幕府不会这么好心！
这就很尴尬了。
二人折腾许久均有些疲惫暂时休战，长谷川泰三心情十分想吐血地听完她描述，大致理解了那笔钱的来路。
于是僵持多时后，同样陷入“那位贵人好傻好天真”的感叹中，追悔莫及的二人终于也只能化干戈为玉帛，一大一小排排蹲在河岸上，难兄难弟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为明日如何活着而发愁。
顺带一提，只有长谷川泰三单方面化解了这场恩怨而已，而某少女空空荡荡的胃并没有。
半晌，她吐掉嘴里衔着的狗尾巴草，幽怨地盯着身边废柴失业武士，开口提醒:“你有责任管我吃饱饭啊，大叔。”
沉默。
半晌，自嘲地“呵”了一声，从兜里抠抠搜搜摸了支半湿的烟出来，长谷川泰三忧郁道:“你知不知道，已经枯萎的花朵,是不可能开出花来的。”
“这时候装深沉是想死得更好看一点吗。”
“喂！不要动不动就威胁大叔啊！我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得活你啊！”长谷川连连告饶，说出实话，又苦口婆心地规劝:“话说，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还有，见义勇为和趁火打劫是两码事吧，保护费什么的……本来就是不义之财，不要贪得无厌啊小丫头。”
“没有拥有过的东西自然不会去怀念，可是得而复失就不一样了，”顿了顿，她恍然: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直接去打劫。”
“你从哪里听出来的这层含义啊！到底是有多缺钱？”
某人却在认真思考:“倒是不失为一种好办法……只是要避开巡逻的片警有些麻烦。”
“快停止你的犯罪念头！”见这姑娘表情庄重，意识到再不打断她真的能规划出一条打劫路线，长谷川连忙转移话题:“说起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哈哈。”
眼前的少女轻飘飘道:“雪村千鹤。”
“噗——”长谷川呛了半天:“你当我没看过薄o鬼吗？”
“这件事已经被吐槽过一次。”她睁着幽绿色眼睛不厌其烦解释:“我失忆了。”
“失忆了还记得薄o鬼吗？”
“哇，新的槽点出现了。”顿了顿，她道:“你也可以叫我阿曈，随便你。”
“称谓是可以随便的事吗……真是的，”长谷川推了推墨镜，干笑了声:“最近流行失忆戏码么，一个接一个的……啊，对了，如果急需用钱的话，可以去这个地方碰碰运气。这家老板人很好的，收留了很多浪人。”
她挑挑眉，长谷川泰三神神秘秘为她指明一个地方，“雪村千鹤”告别此人，半信半疑按照地图的位置摸索过来，发现是一家隐蔽的旧工厂，斑驳生锈的铁门右侧挂着张广告牌，牌子上写着两个字:“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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