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画蛇添足
魏国王宫，魏王耐着性子，坐在自己的王位上，几次强忍住开口询问泾阳君消息的冲动。
坐在这个王位上已经近十六年了，他早已熟悉该怎么保持一个王者的风度和威严。凡事必要沉着冷静，哪怕心如油煎，脸上也要装作从容不迫。一个遇事急躁的王，是会被讥笑“望之不似人君”的。
但十六年来，魏国的形势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从容不迫而有什么好转。要输的仗，依然会输；要丢的城，依然是丢了。而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天大的麻烦。
为长公主魏淑择亲，原本是件喜事。秦、楚、赵、韩四国都派出了最优秀的公子前来，给足了魏国面子。谁知道，坏就坏在这里。这些公子在自己的国家里地位太过尊崇，万一有点闪失，可是谁也担待不起。为此他让魏齐和晋鄙殚精竭虑，保护好四位公子的安全。谁知道到了最后一天，出了大事。
韩国的城阳君死了，楚国的阳文君重伤，而凶手竟然是秦国的泾阳君。如果颠倒一下，死的是泾阳君，凶手是城阳君，恐怕魏王会毫不犹豫的将城阳君先软禁起来，听候秦国和韩国的交涉来发落。但现在凶手是强大的秦国的第一贵公子，他不敢把这么一个烫手的家伙留在魏国，只盼泾阳君能尽快跑掉，远远离开魏境。然后再死到哪里，或者被谁抓去，都跟魏国无关了。
然而中军将晋鄙来报，说少公子无忌带了两个人，亲自去追泾阳君了。这个逆子，真是嫌事情还不够大！
泾阳君手下那么多门客，你三个人去抓他，万一被泾阳君来个反杀，我魏国该怎么表态？死了别国公子，魏国可以暗暗放跑泾阳君，然后站在岸上看别国争斗。死了自己公子，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跟秦国对抗了，不然还不被天下人笑死！如果这个逆子本事大，真的抓了或者伤了泾阳君，回头又怎么跟秦国交待，怎么面对韩国和楚国？
一个陪同城阳君来魏的韩国使臣，还有随阳文君一起来的楚国太子舍人黄歇，都正一脸肃杀地坐在下面，等着魏王对两国公子一死一伤的态度。魏王当然不能跟他们说自己想放走泾阳君，他的说法是，少公子无忌和中军将晋鄙亲自率军去追了。
几位朝中重臣也被紧急从家里拉出来，坐在王宫一起等着。相国孟尝君低眉枯坐，面无表情。亚卿芒卯显然有些心急，不时地往门外张望。宗伯魏齐倒挺沉得住气，和他举荐出来现在身为下大夫的须贾一起，安安稳稳地坐着。魏王心想，倒没看错这个魏齐，出了这么大事还能平心静气。
其实魏齐之所以不急，是因为没他什么事情。他负责的择亲比试圆满完成，他最支持的赵国平原君也顺利胜出。而其他朝臣支持的三国公子，没有一个好下场，不正说明他魏齐眼光独到么？现在泾阳君活也好，死也好，逃走也好，抓回来也好，跟他都关系不大。事不关心，自然就不着急了。
真正在担心无忌安危的，大概也只有太子魏圉了。这个弟弟，总是这么不让人放心，这次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大事了。
死气沉沉的王宫，终于有了一点响动。一个中军信使急急来报：晋鄙将军率军追击，已经发现泾阳君踪迹，其他情况暂时还未明！
魏王放在桌案下的手，狠狠抠着坐席。这个晋鄙，不是已经暗暗嘱咐千万不要追到泾阳君吗？要是你真把人给弄回来，看寡人怎么收拾你！
韩国使臣和黄歇对视一眼，依旧一脸肃杀。对他们来说，最佳的结果，莫过于在魏国就把泾阳君处置了，这样就等于把魏国跟韩、楚两国牢牢绑在一起。尤其楚国刚跟秦国一场大战，迫切需要地缘上邻近的韩、魏两国做盟友。
相国孟尝君还是毫无动静，亚卿芒卯嘴唇抖了抖。魏王知道芒卯跟秦国走得近，这也没什么。朝堂上众人，不是亲秦，就是亲楚，或者亲赵，或者亲别的什么国家，这在战国之中已是常态。只要他们还知道为魏国好，有他们在反而方便私下做很多事情。许多秘密的盟约，就是这么达成的。
又一个中军信使奔进王宫，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无忌少公子追上了泾阳君！
魏王再也按捺不住，一下站了起来。这个逆子，真是要害死我魏国不成！
“详细情况如何？”魏王沉声问道。
韩国使臣、黄歇，还有殿内各位重臣，都盯着这个信使。
信使咽了一口吐沫，润了润因为疾奔而干得冒烟的喉咙，道：“晋鄙将军赶到时，少公子已和泾阳君有一场恶战。泾阳君的两名手下当场身死，其中一名据说是刺杀城阳君和阳文君的凶手。”
魏王顾不得从容的王者仪态，急忙追问他最关心的问题：“无忌和泾阳君现在怎样？”
信使：“泾阳君乘车逃脱，少公子无事！”
哈，完美！魏王在心中大笑三声。刺杀城阳君和阳文君的凶手被格杀，对魏国来说，已足以对韩、楚两国交待。泾阳君逃走，又正好对秦国交待。无忌也还好好的，皆大欢喜！后面就看韩国楚国怎么跟秦国斗法了。
韩国使者和黄歇的目光显然更凝重了。他们明白，魏国已经成功脱身，后面要各自面对秦国了。得知泾阳君逃走了，芒卯也暗暗松了口气。太子则为无忌暗暗庆幸。
“还有……”信使的话貌似还没有说完。
魏王现在是真的从容不迫了，问道：“还有什么？”
信使：“晋鄙将军回报说，泾阳君逃走之前，被少公子斩断了一只右手。”
魏王眼睛倏地睁得老大，重重坐回到王位上，默然半晌，咬着牙问道：“无忌现在何处？”
信使不明白大王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只能据实答道：“少公子已和晋鄙将军在返回大梁的路上！”
韩国使者跟黄歇又对望一眼，这次他们都感觉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火花。
此时的无忌正在返回大梁的路上纵马疾奔。他不知道现在他的父王正对“画蛇添足”这个词做了最为沉痛的理解，他也不觉得自己最后打掉泾阳君两颗门牙，又砍掉他的右手是画蛇添足。他只感到做完一件大事后深入骨髓的疲累。
薛成为求他放过泾阳君不惜自刎而死的画面依然不时在眼前闪过。这次最后放过泾阳君，是对还是错？所谓的义，究竟是什么？恩义和仇怨交错在一起时，该怎样才能分得清楚？……无数疑问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而这些本就不是他年方束发的小小头脑所能解开的。
和他一起返回的中军将晋鄙，则没有无忌这么头疼。放泾阳君逃走的事情算是完成了，只要再把无忌少公子顺利送进王宫，后面的事情只需要听大王的命令就好。
也许是狂奔了大半天太过劳累，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到了寅时，一行人终于倒了大梁城外。晋鄙先安排其他军士回城郊的中军大营，自己只带了几名亲兵，和无忌一道进城。到了城下，亮出魏王的令符，守城军士急忙开城放行。
无忌让郑安平和魏固先各自回家歇息，这两位兄弟跟着自己奔波这么久，冒的险不会有任何奖赏，甚至还可能招来罪名，他心中十分不忍。郑安平和魏固倒是都毫无怨言，还大笑道今日策马百里追凶，十分痛快，只恨最后让那个泾阳君给跑了。还道日后若还有这等快意恩仇的事情，一定不要忘了叫上他们。
天色依旧还黑着，大梁城中的公鸡却已经此起彼伏地开始啼鸣，宣告又一个长夜即将结束。宵禁刚刚解除，巡城的卫兵正一个个抱着长戟打哈欠，苦熬着换岗前最难受的一段时间。大街上，偶尔已可以看到为了生计需要早起劳作的百姓，或背起巨大的背篓，或忙着给牛马套好车辕，开门声不绝于耳，当中还夹杂着犬吠。当然，现在路上最显眼的，是赶着前往王宫参加朝会的众臣们。
有晋鄙手中的魏王令符在，十匹快马穿越道道坊门、王城门，一路通行。很快到了王宫外，众人翻身下马，早有人过来，将马匹牵走照料。这里亲兵也没有资格进去了，只能在外面等候。晋鄙刚向守卫通报，一个在这里枯等了大半夜的谒者赶忙过来见了，带领晋鄙和无忌急急向朝会的大殿走去。
兴许是等得太久，这位谒者的腿脚都已经酸麻，再加上熬了个长夜，走路都有些不稳当，爬台阶时几次几乎摔倒。无忌也觉脚步虚浮，过度的紧张和劳累之后，骤然放松，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只有晋鄙倒是依然一副将军的威严模样，冠履俨然，脚步方正，一丝不苟，果然不愧是魏国朝中难得的宿将，这一点倒是让无忌打心底里有些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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