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困兽犹斗（3）
乔婉走进仓库，偏低的温度让她不由得寒颤。她环顾四周，墙壁都是由和大门一样的特殊金属材质打造而成，她晃了晃头，心里冒上一股果然如此的得意感，幸好她直接进来了，不然面对由这种特殊的材料打造的避难所，就算是直接爆破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头顶的冷光灯打在如镜面光滑的金属上折射出钻石般炫目的光泽，乔婉皱眉，这里实在是过于光亮，不像是一个可以隐蔽的地方。她往里走，视线越过一排排高大的货架，在这几百平方米的空间里搜寻于吉的身影。
这里不对劲，乔婉已经把听觉强化到了接近极限，现在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在她听来都是犹如惊雷在耳边炸开，但是她却无法捕捉到这个仓库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她听不到任何陌生的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
安静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乔婉不敢把精神体放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袭击对于这种脆弱的生灵而言还是过于危险。她只能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沿着货架从头走到底，再把另一个货架从底走到头，一排一排慢慢地、谨慎地走。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走到最后一排，还是空空如也，前后左右、头顶脚下都是一模一样的墙，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在这种高度紧张的环境，身体对触碰的回应往往会快于语言。乔婉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扣住来者的手腕，反身就把那人的手扭在背后，快如闪电的腿击精准地踢到膝盖窝的筋迫使他跪下，另一只手摁在男人肩膀上，曲起膝盖顶着脊椎处把他的上半身大力向下压，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时落了下风的男人并没有放弃抵抗，单手撑在地上，与乔婉施加的力相对抗，凭借惊人的腰力竟然隐隐有将她掀翻在地的势头。乔婉大吃一惊，立刻松开压肩膀的那只手反勾住男人的脖子，顺势往地上滚，先行一步带翻他。
两人交叠地摔倒在地上，乔婉咬紧牙把闷哼吞下，手臂用力勒紧。但是男人反应更快，趁着乔婉手臂尚未完全勒实，迅速向内侧转头，同时用力缩紧头颈，下巴死死地抵紧锁骨，不再给出她手腕塞进下颌勒住的空间。局势一转，锁喉失败的乔婉反而陷入了被动，左右两只手都失去了自由。
乔婉懊恼，要是早些时候没有把刀丢下就好了，眼下对手的大动脉就暴露在她的面前，只需轻轻一割，温热猩红的血液就会喷涌而出，溅射到她的脸上，浇灭复仇的火焰。
“你在学校就只学会这些东西吗？”熟悉的声音在她怀里响起。
乔婉一愣，怎么会是他？
趁着乔婉片刻的失神，周瑜从横亘在脖子上方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拧腰起身跨坐在乔婉身上，手肘果断抵在她的咽喉，轻笑道：“打架时候可不要分心。”
四年未见，周瑜倒是没什么变化，脸庞还是无可挑剔的俊朗，细眉轻挑，底下一双桃花眼眼含似有若无的笑意，鼻梁纤巧挺直却也不像孙策那般棱角分明，带出柔和的线条蜿蜒而下连出两片柔软湿润的薄唇，两侧唇角天生微微上扬。
果然不愧是多年蝉联最想配对的向导榜榜首的男人，仅凭一张脸就能让人心动，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优雅气质，仿佛无时无刻都在拍电影画报。
“你怎么来了？”乔婉拨开周瑜的手肘，躺在地上仰面看他。
周瑜站起来，接着伸手把乔婉也拉起来，淡淡反问：“这么重要的时候我怎么能不来？”
“你找到于吉了吗？”
周瑜沉默了片刻，回答：“我没有找到他，他不在这里。”他双眸低垂，黑茶色的睫羽在琥珀色的瞳孔上微微颤动，像是一只即将溺死在纯净树脂里的蝴蝶，“我们先出去吧，去别处看看有什么线索。”
两个人又退回到刚刚的走廊，外面落地灯柱的光依旧昏暗，与背后明亮的地下仓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沉重的大门自上而下地切割两个世界。
“我感知不到他。”超负荷运作的五感并没有给她带来好消息，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让乔婉面色凝重，双唇紧抿。
“动动你的脑子。”周瑜抬起手指点点自己的脑袋，颇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要记住你首先是一名向导，然后才是哨兵。运用你的天赋去寻找他，别对那些哨兵技巧过于依赖。”
乔婉看着他，总感觉眼前这位天才向导似乎话里有话。但疑惑只维持了几秒，周瑜提早撇开头不忍心与乔婉对视，他挣扎着说出残忍的话语：“我过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他们让我转告你，吴塔希望你今天让于吉活着走出去。这……也是子敬让我现在就过来的原因。”
乔婉收回迈出去的腿，不敢相信她听到的内容竟然是出自周瑜之口，错愕地说：“为什么？”一股来路不明的委屈情绪悄然滋生，她站立在原地，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倏忽地落下泪水，“连你也劝我放弃吗？”
走道里的气氛安静得可怕，空气仿佛已经凝结。
“太过执著不是一件好事，过满的情绪会影响你的判断。”周瑜的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定，“你没有感觉到吗？仇恨已经在伤害你了。你今天必须要放手，把于吉交给子敬来处理。”
乔婉沉默不语，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肩膀显得格外削薄。
“你还记得那句向导界的名言吗？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他发出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隐藏在一湾春水下的那座名为愤怒的火山终于爆发，她固执地说：“如果我说不呢，我在出发前已经挖好了两座坟墓，今天必须要让其中一个人入土。”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失去你。”周瑜抬手，温柔地抚过乔婉的发丝，“你对我也同样重要。”
“好了，到此为止吧。”乔婉疲惫地低下头，举起右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等她再抬起眼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还是在仓库里，身侧温柔抚头的周瑜已经消失不见，就好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事实上，周瑜也确实从未出现过，此前一切不过都是于吉构建出来的幻境。
仓库里只有几盏绿色的应急灯还亮着，在身后大门关闭之后就几近于一片黑暗。于吉披着薄毯窝在墙角里，面前一台小电视正在播放着走廊里的画面，脚边是一台小型的柴油发电机。屏幕的荧光照在他惨白无血色的脸上，骇人的如同前来索命的厉鬼。
于吉的向导技能学得杂七杂八，可谓是广而不精，有能力构建幻境却不能完全主导幻境的走向，只能通过旁敲侧击来进行引导。于吉一直以第三视角在观察乔婉的表情，看她又哭又笑沉浸其中，还以为会一切顺利，结果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打破幻境，倒是让自己遭遇了反噬。
“你是怎么发现的？”于吉冷笑道，他把毯子随手抛在地上，直起佝偻着的身体和乔婉对视。
乔婉不想把幻境里“周瑜”话里话外的各种暗戳戳的提示都说出来，那纯粹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上线了。她只是淡淡撇了于吉一眼，要笑不笑地扯着嘴角，回答道：“因为那把刀。”
“什么？”
“你忘记把我的□□还原了。”
“看来还是我疏忽了。”于吉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森可怖的笑容，象征着邪恶不祥的黑山羊从身旁的黑暗迷雾中逐渐显现出完整的身形，猩红的双目充满邪气，尖锐坚硬的弯角仿佛就是死神的镰刀，将无数人残忍地开膛破肚。
“你还有什么底牌都一并亮出来吧。”乔婉收起所有表情，歪歪头松松肩膀，一步一步向于吉走近。
“这样不好吧。”于吉冷哼一声，没有动，“我暂时还不想你死。”
“但是……”与话音同时落下的是带着呼啸风声的拳头，“我可没有打算让你活着出去。”
于吉瞳孔剧缩，侧身将将躲过，往后一步拉开身位。很快，他又迎了上去，两人互不相让地缠斗在一起。或许是有仇恨的加持，乔婉的力气大得可怕，她掐住于吉的脖子，竟然将这个比她高小半个头的男人硬生生提起又狠狠地砸向地面，拳头如狂风暴雨般朝于吉脸上招呼。
落了下风的于吉啐出一口夹血的唾沫，突然阴恻恻地笑了：“其实你也很害怕他们知道你是个怪物吧。如果他们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吴塔那群人还会心无芥蒂地接纳你吗？”
乔婉瞪他一眼：“这与你无关。”
“呵、呵、这就是你看到周瑜的原因。”于吉笑得越发猖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人毛骨悚然，“你害怕对不对，怕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妹妹成了一个怪物，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
“与、你、无、关！”乔婉说得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雪亮的匕首从袖口滑落至手心，这积蓄已久的一手乔婉没来得及完全躲开，上臂被划了一刀，她吃痛地松开手，踉跄地往后倒了一步。得到喘息机会的于吉拎着匕首，狼狈地从地板上爬起来：“你从孙策那里拿了不少东西嘛，看来我还是太小看你了。”
他拍拍掌，掌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响亮。漆黑的异鬼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这是他最后的杀招，是为了这一天提前准备好的异鬼。哪怕对手是一个向导，也不敢放着这么多异鬼在旁边虎视眈眈。但是下一瞬间他的笑容就凝固了，他看到乔婉的手穿过迎面而来的异鬼的胸膛，一团疑似心脏的黑气在她的掌心里跳动，下一秒就被毫不犹豫地捏爆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通体冰冷如坠冰窟，危险的气息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浓烈的杀意。他曾无数次游走在危险的边缘，也见过很多不甘、愤怒、仇恨的扭曲面孔，但他们都没有眼下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这么恐怖，她的杀意狠辣无情，她的愤怒至死方休。
猎物步步后退，终于落入猎人的圈套。乔婉怒极反笑：“我说过了我在出发前就已经挖好了两座坟墓，一座给你，一座给我。”至于是什么时候，你就在地狱里慢慢等吧。
于吉呼吸一紧，恐慌地喊道：“等等，我还有价值，我有情报可以告诉你……”他的话没有说完，也永远没有机会说完了。
乔婉扣下了脑内的扳机。
这是向导的顶级技能，绝对的杀戮，在精神层面上直接杀死对方。乔婉很少使用这个技能，她本来也不是一个迷恋暴力的人，大多时候她都更喜欢影响、诱导之类的摆弄人心的技巧。“伸冤在我，我必报应”，她曾经将这句话信奉为金科玉律，时刻告诫自己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公平公正的裁决，自己不是上帝没有资格对别人的罪行进行审判。
可是现在她已经别无选择，乔婉清楚，即使把于吉带回去也不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当年为了吴塔的尊严，官方对真正的死因一直持缄默态度，对外宣称都是含含糊糊的死于意外。现在又是为了所谓的尊严，把逮捕于吉的理由简单粗暴地归为操纵异鬼、恣意闹事，背负的几件命案就这么轻飘飘地略过不提。
死去的可是她的哨兵，她唯一的哨兵，凭什么要她放弃啊，凭什么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凶手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同样也是上帝的意思。
于吉倒在地上，失去意识的他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着，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落在干涸的岸上。黑山羊已经死亡，双目从诡异的通红恢复到原本的漆黑，但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用死不瞑目来揭露最原始的恐惧。
乔婉在于吉面前蹲下，低头正对上他涣散无神的双眼，精神触手畅行无阻地伸进于吉的脑海深处。
雀鸟扎入记忆的海洋，化身为灵巧的游鱼。
一个落魄的家庭，一段漫长的流浪……瘦弱的少年蜷缩在楼梯角瑟瑟发抖，眼眶上的乌青格外刺眼，面前的父母只是无声流泪，躲在庇护之下的弟弟妹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在眨巴着眼睛微笑……
鱼儿甩甩尾巴加快了速度，顺着洋流潜游到底。
骄纵的师兄，嫉妒的师弟和只有一个人能通过的传承……算计，冒充，顶替，关于名字的荒唐交换……
“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许动！”
“我……才是于吉。”
他站在张角面前微笑：“你好，我是左慈。”
终于，鱼儿游到了目的地。
两个黑袍人站在山坡上，脚下是那片在噩梦里频繁出现的原始山林。他们的位置多么优越，可以将行刑场发生的一切都收尽眼底，是绝佳的观众席。乔婉心口又开始疼痛，眼角骤然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水。
他侧头，对着另一个黑袍人说话：“看来成功了。”
“是啊，孙策死了。”黑袍底下，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穿越时空与她对视。
她之前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区区一个于吉可以让孙策没有起半点疑心地径直走入那个山林，以孙策的警惕性来讲不可能会这么顺从且毫无察觉地走进陷阱。
现在她终于知道原因了。
放眼整个向导界，只有一个人有这么特别的蓝色眼睛——
魏塔的首席向导，郭嘉。
朱然是第一个来到地下仓库的人，处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异鬼花费了他们不少的工夫。
军靴刚踏入仓库，他就感觉到了底下微妙的气氛，在鼻尖萦绕不去的淡淡血腥味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打斗。他粗略扫了一眼现场的状况，于吉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动弹，而乔婉呆滞地坐在他身边，宛若一具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他默然，半晌之后抬手给于吉的脑门上补了一枪。
乔婉被这近在咫尺的枪声惊醒，抬起头失焦的双眸迷茫地望着朱然，好像并没有辨认出眼前人是谁一般。朱然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我很好奇一件事，既然你都已经恢复实力了，为什么不干脆把编制也恢复了？当回你的乔向导，行动明明还会更方便一点。”
乔婉没有回答，她并起食指、中指抵在额角。
“诶，等等你不会就要给我洗脑了吧。”朱然一愣，随后是拼命地摆手，“我不会说出去的，别了吧。”
她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收到信息的时候大约是凌晨三点。孙权推开老宿舍的门，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那是以前他们住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人住在这里了，平时也少有人来。
借着月亮的清辉，他看见乔婉抱着腿坐在窗台上，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连衣长裙，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包扎好了。黑色的长发像流水一样披下来盖住她的身体，裸露出来的苍白肌肤下青色血管若隐若现。
窗外的月光在哭泣，窗里的月光也在哭泣。孙权想，是他让遥不可及的月光重回到这片土地上，是他强行把月光留了下来，夜夜发出哀痛的悲鸣。
孙权走近，小心翼翼地把月光抱在怀里，慢慢收紧臂弯。
就像四年前，孙策死的那天一样。他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她，调用着自己并不熟练的向导能力去安抚她几近崩溃的精神。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乔婉轻声说。
她闭上眼，月光掉进深渊，转眼间被吞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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